聖、賢都已和美酒比附在一起了,我何必再去求神拜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喝三杯,就可以領悟到天地大道,喝一鬥,可以與自然合而為一!“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這樣的酒中意趣,咱們喝酒的人自然就明白,那些滴酒不沾的人,就懶得跟他說。通常,我們清醒的人,喜歡去教育醉鬼,很少有醉酒的人敢於教育清醒的人。但李白敢,因為李白不是醉鬼,他是醉仙,他在酒中得道,在酒中徹悟,在酒中解脫。
說了這麼多的道理,喝了這麼多的美酒,李白的人生觀,可以歸納在他的一句詩裏:“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注釋8”抓得住今生的李白,就不會有辛棄疾那樣的惆悵,“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李白還說:“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注釋9”以百年有限身,酣暢萬古不了情,這才是真正的李太白。
酒,是打開李白心靈的一把鑰匙。如果沒有陪他真正酣暢,我們就不能觸摸到那種滾燙的詩情。李白的詩可以炙烤我們冷去的人性,李白的詩可以陶醉古今,關鍵是我們要懂得他,陪他酣暢今生。
另一個酣暢今生的樣本是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注釋10”別去思量無窮無盡的身外煩惱事了,在有限的人生,趕快把有限的酒喝完吧。人生有限,酒也有限。杜甫到了晚年,抱病獨登台的時候,“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最後連酒都喝不成,被迫“停杯”,那是何等痛切!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注釋11”這是杜甫寫在春日曲江上的詩,時值暮春,杜甫在做左拾遺,鬱鬱不得誌,他下朝回來直接進當鋪把春衣典當,換酒喝。把當季的衣裳都典當了,這就太癲狂了,每天在曲江頭大醉而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到處欠有酒債,那又怎麼樣呢?因為人生有限,“七十古來稀”。在有限的人生裏,為什麼不盡興酣飲呢?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大概四十六七歲,終年也隻有五十九歲。長安曲江池的春天,是著名的遊覽之地,大醉而歸的杜甫,帶著醉意看世界,看出一份天真,看出一份深情。“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蝴蝶飛進花叢,人的視線黏在它的翅膀上,不肯放開,它在花叢裏鑽來鑽去,飛到花叢深處,人的眼睛也追到深處,捕捉住它的美麗,這就叫“穿花蛺蝶深深見”。水麵上,“點水蜻蜓款款飛”。蝴蝶、蜻蜓,都不是重要的東西,但是人喝了酒就天真,像孩子一樣去捕蝶去追蜻蜓,這是他難得的快樂。“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他趁著酒意和蝴蝶、蜻蜓說話,讓它們捎話給風,給光,給水,給花,給眼前的美景:就讓我的深情跟著春光“流轉”,停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吧。時間正是春天,詩人正自酣暢,在春光中揮灑這一把生命天真。
在盛唐,飲盡有限杯的杜甫和酣暢無限情的李白相得益彰,成了一對好朋友。天寶四年(公元745年),兩人相伴漫遊齊魯大地,在秋天的時候分手,杜甫寫了一首《贈李白》“注釋12”。“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秋天到了,我們剛剛相聚,又要分手,像飄蓬一樣天各一方。分別的時候,李白爽快,杜甫則是關切、叮嚀:分手後你要幹什麼?李白說他想煉丹,想求仙,“未就丹砂愧葛洪”,以前愧對道家煉丹的祖師爺葛洪,分手之後要好好煉丹、求仙。杜甫聽了,為李白一筆勾出了速寫像:“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你天天痛飲狂歌,歌似虛度時日;你倜儻風流,舉止飛揚,就算無人賞識你的雄邁,你也是這天地之間一個無主的真英雄!李賀說得好:“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注釋13”這裏的“丁都護”,既是用典故——六朝樂府裏有“丁都護歌”,辭曲悲切,是有名的“哀歌”——又是實指李賀的丁姓朋友:世間真正的英雄其實都是無主英雄,由於他們風骨崢嶸,永遠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不受權勢禮法約束,所以桀驁不馴,豪放飄逸,也就成就了不需要標簽的真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