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洛女(1 / 3)

城牆上有一棵樹。

每天淩晨,當全城都還在一片朦朧時,城牆上這棵樹已最先沐浴在晨光裏,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挺拔而豐滿,從樹身到樹幹,都能看出正值旺年。可以想見,它的根已深深紮進城牆裏。

城牆是明城牆,原本是連成一圈的,延續有一百多裏,蔚為壯觀。後來因為曆次城市擴展,影響交通,被一次次開膛破肚,城牆就成了一段一段的。以前人能爬到城牆上,連續走一圈,從不同角度觀賞城內外的景色。如果是個文化人,還能順便作點詩什麼的。

後來就不行了。城牆斷了。

一些文物專家就很有意見,非常“很有意見”。

但幸虧斷了。

因為城牆斷了,人就不方便在上頭走來走去,一截一截的城牆上,才保留下一些原始麵貌。比如灌木叢、爛磚、碎石,有時還能在浮土下發現一些鏽跡斑斑的鐵矛、箭鏃等古代兵器之類。

瘋老頭就在龍尾這段城牆上撿到過一把青銅劍。

龍尾這段城牆隻有兩百多步,爛得厲害,斷口不像人為拆除,倒像早年自然坍塌的。龍尾還有個特別之處,就是形狀很不規則,寬處特別寬,有幾十步,然後一路彎曲著細下去,最窄處隻有幾步。如果從高空鳥瞰就會發現,這段城牆是從整體走勢上向內逸出的,仿佛龍擺尾的樣子,龍尾的名字大概就是這麼來的。由於隱蔽而孤立,平常絕少有人來,上頭長滿了灌木,隻是不夠茂盛。原因很簡單,城牆上的土都是夯土,太結實,和地下水層又相距太遠,所以活得艱難,但它們活著。

瘋老頭就住在龍尾上,那是一間臨時搭建的棚屋,材料很豐富,有爛磚、破木板、牛毛氈、石棉瓦、塑料布,上頭還插有兩把破傘。這些東西都是撿來的。當然,棚屋的麵貌會經常變化,因為經常要用不同的廢料進行修繕。

瘋老頭除了在龍尾撿到過一把青銅劍,還撿到過一個女嬰。龍尾在舊時是個亂葬崗子,一些人家會把死嬰扔在上頭。後來就漸漸少了。瘋老頭撿到女嬰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晚下了一夜小雨。黎明時,他的幾條狗一陣亂叫。狗當然都是撿來的,全是些流浪狗。其中一條叫胖子的白花狗叫得最凶,前腿搭到床沿上,近乎瘋狂地叫他。瘋老頭醒了,這有點反常,忙爬起來出了屋。胖子打頭,幾條狗已衝向不遠處的灌木叢。瘋老頭忙跟上去,就發現了那個女嬰。女嬰被一條花被單鬆鬆地包著,裏外淋得透濕。也許這個女嬰是被當成死嬰扔在這裏的,一夜小雨又把她淋活了。但也許本就是個活著的棄嬰,比如私生女什麼的,這種事常有。女嬰發出微弱的哭聲,隻剩一點氣息,如果不是被這些狗發現,肯定沒命了。瘋老頭趕忙把她抱在懷裏,顛兒顛兒跑回棚裏。這個弱小的女嬰,讓瘋老頭異常興奮。他極為細心地換下濕透的包,然後揣進懷裏為她取暖。

這孩子居然被救活了。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洛洛。

不久,人們就發現瘋老頭撿垃圾的時候,懷裏老揣著一個孩子和一個奶瓶。那孩子居然讓他喂得白白胖胖的,一雙大眼十分有神。

瘋老頭以撿垃圾為生,附近的人都認識他。

早年大家叫他瘋漢,後來才叫他瘋老頭的。說他瘋隻是指他神經不正常。瘋老頭不是那種武瘋子,不打人,不耍蠻。相反,還顯得有點癡呆和文氣,有時會見他坐在垃圾堆旁讀廢報紙。他從不和人說話。問他話時,他會看你一下,然後走開。有點警惕的樣子。當地派出所曾懷疑過他是負案在逃人員,在周圍群眾中做過調查,又把他叫到派出所問過,問他是哪裏人,怎麼流落到這裏的。據說他翻著白眼看了一眼警察,什麼也沒說,卻突然微微笑了。是那種很淺的微笑,有點怯怯的,還有點羞澀。警察再問,他隻是微笑,還是什麼也不說。派出所隻好把他放了,但卻從此把他列為嫌疑人員。他們一時難以弄清,這人真的是一個精神失常的流浪者,還是一個隱藏很深的人。但從那以後,他的表情變了,進派出所時,臉是木訥的,僵硬的。出派出所時,臉上卻是生動的,掛著一抹微笑,而且從此就老是掛著微笑了。

你是哪裏人,怎麼會流落到這裏的?

這話肯定觸動了哪一根神經。平時,他可能自己都把這些忘了。現在卻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愉快的事情。

十幾年,他一直微笑著撿垃圾,微笑著把洛洛拉扯大了。洛洛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洛洛叫瘋老頭爺爺。她早就能幫他幹活了。從四五歲就幫著撿垃圾。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從一堆垃圾裏撿些有用的東西,讓她每天都充滿期待。洛洛七歲時,還撿到過一枚金燦燦的戒指。瘋老頭給她一隻撿來的舊木盒,讓她盛放東西。舊木盒就成了洛洛的百寶箱。裏麵裝滿了撿來的寶貝,有鋼筆、鉛筆、玻璃球、發卡等等。裏麵的東西是不斷淘汰的,一些東西剛撿來的時候覺得很好玩,後來又撿來更好玩的東西,就把原先的扔掉了。到洛洛長到十四五歲時,舊木盒裏差不多都是精品了。那隻金戒指當然還在。此外還有幾件珍貴的東西,一件是金項鏈,一件是白玉手鐲,一件是翡翠觀音掛件,還有一塊小巧的金表。這塊金表是一塊女表,十分精美,是洛洛在一座垃圾山裏親手刨出來的。根據垃圾的厚度和腐爛度,這塊女表在下頭埋了起碼有幾年了,可它還在走。洛洛當時就高興壞了,洗幹淨後,跑到街裏一家鍾表店對時間,居然分秒不差。那時瘋老頭在門外的馬路上等著,氣喘籲籲。他是不放心洛洛,隨後追來的。

洛洛已經十六七歲,長成一個小美人。洛洛發育得飽滿而精致,走在路上時常會有人回頭看。洛洛毫不在意,反把胸脯挺得更高。破舊的衣服遮不住她青春勃發的身體。瘋老頭越來越不放心了。洛洛喜歡和人說話,喜歡到處跑。白天撿垃圾依然興致勃勃。她買了兩套藍色工裝,自己穿一套,給瘋老頭一套。瘋老頭有些別扭,不願意穿。洛洛拉住硬給他穿上,說爺爺,咱不能穿得像乞丐,整齊一點不好嗎?以後你的衣服都由我來買。瘋老頭隻好穿上了,看得出,心裏其實高興。洛洛懂得孝敬了,每天早上爺兒倆再出去,就像兩個環衛工人。

洛洛每晚撿垃圾回來,都一定要洗個澡。洛洛洗澡的時候,瘋老頭就去香樟樹下坐一會兒。香樟樹是他幾十年前剛來時栽的。栽這棵香樟樹,瘋老頭很費了一些工夫,先是掏出一個大洞,把結實的城牆土拍碎拍鬆了,再加上一些肥料回填,這才把樹苗栽上。然後經常從城牆下的一口土井裏打水,提上來澆一澆。香樟樹就蓬蓬勃勃活了,香樟樹下是他常坐的地方,從這裏能看到很遠的地方,他喜歡每天傍晚坐在這裏,一個人待著,他坐在樹下,很沉默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瘋老頭不說話。和外人不說話,和洛洛也很少說話,隻在教她認字的時候除外。那也是洛洛很小的時候。後來洛洛大一些了,就給她買了一本字典,再給她一張舊報紙,教她查字典認字。洛洛曾問過他,說爺爺你以前當過老師吧?瘋老頭不回答。

洛洛已經熟悉了他的沉默。從記事起,他就是這樣的。她隱隱能感到,爺爺心裏一定藏著什麼,是一個很遙遠的事情。她也問過,可他同樣不回答。她不知道他的沉默是一種享受,還是一種煎熬。有時候洛洛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對他是一種打擾。事實上,瘋老頭真的趕過她,讓她不要再撿垃圾了,去城裏找一份工作,也不要再回龍尾了。可洛洛不走。她知道自己曾是個棄兒,是爺爺救了她,她舍不得離開爺爺。她笑著說撿垃圾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我會撿一輩子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