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調,做出的素齋天下第一,陸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淺。”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道:“那麼他的身子想必還健朗如前。”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雙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個人同時口誦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步履還是那麼安穩。
陸小鳳的腳卻已冰冷。
他終於想出了這四個人的來曆,看到老刀把子對他們的恭謹神情,看到那一手流雲飛袖的威力,看到他們佛家禮數,他才想起來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隻因為他們已蓄了頭發,易了僧衣,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們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們就是少林寺的五羅漢。
五羅漢本是嫡親的兄弟,同時削發為僧,投入少林,現在隻剩下四個人,因為大哥無龍羅漢已死了。
他們在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殺人無數,人稱“龍、虎、獅、象、豹”五惡獸,每個人的一雙手上都沾滿血腥。
可是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名昭彰的五惡獸,從此變成了少林寺的五羅漢,無龍、無虎、無獅、無象、無豹,隻有一片佛心。
無龍執掌藏經閣,儼然已有護法長老的身份,卻不知為了什麼,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燭台,幾乎將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經閣燒成一片平地。
掌門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罰他麵壁十年之外,還責打了二十戒棍,無龍受辱,含恨而死。手足連心,剩下的四羅漢的佛心全部化作殺機,竟不惜蹈犯天條,去刺殺掌門。
江湖中人隻知道他們那一次行刺並未得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生死下落,更沒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麵的無龍羅漢,怎麼會忽然大醉的?
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誰也不知道石鶴怎麼會被逐出武當的。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已知道,無龍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關--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無雙的素席,總是難免要喝幾杯的。
他們剛才再三探問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還活著,他們才好去親手複仇。
剛才無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斃,可見他心中的怨毒已積了多深。
他們最恨的卻還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鶴恨武當,高濤恨鳳尾幫一樣。
巴山礦藏極豐,而且據說還有金砂,顧飛雲當然想將顧家道觀的產業,從他的堂弟小顧道人手中奪回來。
海奇闊在海上已不能立足,當然想從水上飛手裏奪取長江水麵的霸業。
杜鐵心與丐幫仇深如海,那紫麵長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爭奪雁蕩門戶的“百勝刀王”關天武。
老刀把子這一次行動,正好將他們的冤家對頭一網打盡,他們當然會全力以赴。
可是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難相聚,他們的門戶所在地,距離又很遠,怎麼能在一次行動中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老刀把子已經在解釋:“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當掌門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門戶的十周年慶典,據說他還要在這一天,立下繼承武當道統的長門弟子。”他冷笑著,接著道:“到了那一天,武當山當然是冠蓋雲集,熱鬧得很,鐵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會中的貴賓。”
“我們是不是已決定在那一天動手?”這句話陸小鳳本來也想問的,杜鐵心卻搶先問了出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趕到武當去。”
可是他們這些人若是同時行動,用不著走出這片山區,就一定已轟動武林。
這次行動絕對機密,絕不能打草驚蛇。
“所以我們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個人都要經過易容改扮。”
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極周密的計劃。
管家婆道:“行事的細節,由我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著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證,負責各位易容改扮的,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好手,雖不能將各位脫胎換骨,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卻絕對可以讓別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來麵目。”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怎麼樣將兵刃帶上山去?”
沒有人能帶兵刃上武當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劍池旁的解劍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證,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個人都可以到雪隱去找到一件自己稱手的兵刃。”
婁老太太剛啃完一條雞腿,就搶著問:“雪隱在哪裏?”
老刀把子笑道:“雪隱就是隱所,也就是廁所的意思。”
婁老太太又問:“明明是廁所,為什麼偏偏要叫雪隱?”
老刀把子道:“這是方外人用的名詞,它的來曆有兩種說法。”
--“雪”就是雪竇山的明覺禪師,“隱”是杭州的靈隱寺,因為雪竇曾經在靈隱寺司廁職,所以寺刹即以雪隱稱廁。
--因為福州的神僧雪峰義存,是在打掃隱所中獲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婁老太太還想再問,管家婆已送了盤燒雞過去,讓她用雞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樣才能塞住於還那些人的嘴?他們知道的秘密豈非已太多了?
這些人的臉上已全無血色,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處理這種事通常隻有一種法子!
隻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隻有一種法子:“你要殺我滅口,我就先殺了你!”
於還突然躍起,就像是條躍出水麵的飛魚。
他的飛魚刺有五對,葉靈隻偷了四對,剩下的一對就在他衣袖裏,現在已化作了兩道閃電,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沒有動,他身後的石鶴卻動了,七星皮鞘中的長劍已化作飛虹。
飛虹迎上了閃電,“叮,叮”兩聲響,閃電突然斷了,兩截鋼刺半空中落了下來,飛虹也不見了,劍光已刺入於還的胸膛。
他看看手裏剩下的兩截飛魚刺,再看看從前胸直刺而入的劍鋒,然後才抬起頭,看著麵前這個沒有臉的人,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石鶴也在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道:“我這一劍比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何?”
於還咬著牙,連一個字都沒有說,扭曲的嘴角卻露出種譏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說:“葉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強又如何?”
石鶴懂得他的意思,握劍的手突然轉動,劍鋒也跟著轉動。
於還的臉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聲,撲了上來,一股鮮血飆出,劍鋒已穿胸而過。
陸小鳳不忍再看,已經站起來的,還有幾個沒有倒下,他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在眼前。
他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霧又濕又冷,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將冷霧留在胸膛裏。他必須冷靜。
“你不喜歡殺人?”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老刀把子也跟著他走了出來,也在呼吸著這冷而潮濕的霧氣。
陸小鳳淡淡道:“我喜歡喝酒,可是看別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聽得出老刀把子聲音裏帶著笑意,顯然對他的回答覺得很滿意。
老刀把子已在說:“我也不喜歡看,無論什麼事,自己動手去做總比較有趣些。”
陸小鳳沉默著,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卻好像並不喜歡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道葉靈偷了於還的水靠和飛魚刺,你也知道她去幹什麼,但你卻沒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認:“我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讓我去救葉雪,你自己也不去,為什麼讓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知道葉淩風絕不會傷害她的。”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
老刀把子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因為她才是葉淩風親生的女兒。”
陸小鳳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聲音裏露出的痛苦和仇恨:“還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準備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石鶴去對付武當石雁,虎豹兄弟們對付少林鐵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仇恨,他們本就要自己去解決。”
陸小鳳道:“杜鐵心能對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這些年來,他武功已有精進,何況還有婁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陸小鳳道:“小顧道人應該不是表哥的對手,水上飛對海奇闊你買誰贏?”
老刀把子道:“長江是個肥地盤,水上飛已肥得快飛不動了,無論是在陸上還是在水裏,我都可以用十對一的盤口,賭海奇闊贏。”
陸小鳳道:“可是關天武卻已敗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陸小鳳道:“是什麼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應該想得到的,高行空縱橫長江,武當掌門的忌日,幹他什麼事?他為什麼要巴巴地趕去?”
難道是武當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蕩的門戶之爭,武當弟子為什麼要去多管閑事?
陸小鳳並不想問得太多,又道:“那麼現在剩下的就隻有鷹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個花魁就足足有餘。”
老刀把子道:“花魁還有別的任務,高濤也用不著幫手。”
陸小鳳道:“所以主要的七個人都已有人對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穩。”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穩。”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麼你準備要我幹什麼?去對付那些掃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這次行動的成敗關鍵。”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現在你知道的已夠多了,別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訴你。”他拍了拍陸小鳳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輕鬆輕鬆,甚至可以大醉一場,因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陸小鳳道:“我要等到後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後一批下山的。”
陸小鳳道:“我那批人裏麵還有誰?”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婁老太太、表哥、鉤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戲總是要等到最後才登場的,你們當然要留在最後。”
陸小鳳淡淡道:“何況有他們跟著我,我至少不會半途死在別人手裏。”
老刀把子的笑聲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見了西門吹雪,他也絕對認不出你。”
陸小鳳道:“因為要為我易容改扮的那個人,是天下無雙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個人若能將自己扮成一條狗,你對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說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務就是將每個人的容貌改變得讓別人認不出來。
任務完成了之後?
--我隻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當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機。
老刀把子仰麵向天,長長吐出口氣,耕耘的時候已過去,現在隻等著收獲,他仿佛已能看見果實從枝頭長出來。
一顆顆果實,就是一顆顆頭顱。
陸小鳳忽然轉臉看著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準備做什麼?”
老刀把子道:“我是債主,我正準備等著你們去替我把賬收回來。”
陸小鳳道:“武當欠了石鶴一筆賬,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誰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個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微笑著道,“你豈非也欠了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