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鬼屋(1 / 3)

01

四月初五,晴。

陸小鳳正對著一麵擦得很亮的銅鏡微笑。

看到鏡子裏的人居然不是自己,這種感覺雖然有點怪怪的,卻很有趣。

鏡子裏這個老人當然沒有本來那麼英俊,看起來卻很威嚴,很有氣派,絕不是那種酒色過度,一條腿已進了棺材的糟老頭。

這一點無疑使他覺得很愉快,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洗臉。

所以他隻能用幹毛巾象征性在臉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地漱了口,再轉過頭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搖著頭歎氣道:“犬郎君的確應該讓你年輕一點的,現在你看來簡直像我的媽。”

柳青青咬著牙,恨恨道:“是不是別人隨便把你弄成個什麼樣的人,你都一樣能夠自我陶醉的?”

陸小鳳笑了,大笑。

這時,那條聽話的狗已搖著尾巴進來了,孝順的孩子也已趕來磕頭請安。

陸小鳳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們都很乖,我請你們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幹絲和小籠湯包去。”

“三六九”的湯包小巧玲瓏,一籠二十個,一口吃一個,吃上個三五籠也不嫌多。

連陸大爺的狗都吃了三籠,可是他的管家婆卻隻能站在後麵侍候著。

在京裏做官的大老爺們,規矩總是比別人大的。

店裏的跑堂在旁邊看著隻有搖頭,用半生不熟的蘇州官話搭訕著道:“看來能在大老爺家裏做條狗也是好福氣的,比好些人都強得多了。”

陸小鳳正在用自己帶來的銀牙簽剔著牙,嘴裏嘖嘖地直響,忽然道:“你既然喜歡它,為什麼不帶它出去遛遛,隨便在外麵放泡野屎,回來老爺有賞。”

跑堂的遲疑著,看看管家和管家婆:“這位管家老爺不去?”

陸小鳳道:“他不喜歡這條狗,所以這條狗就喜歡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這位老爺喜不喜歡咬別人的?”

陸小鳳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別人就算請它咬,它還懶得張口哩。”

大老爺的夫人也在旁邊開了腔:“我們這條狗雖然不咬人,也不啃骨頭,可就是有點喜歡吃屎,你最多隻能讓它舐一舐,千萬不能讓它真的吃下去,它會鬧肚子的。”

跑堂的隻有賠笑著,拉起牽狗的皮帶,小心翼翼地帶著這位狗老爺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這條狗是乖寶貝,絕對不會跑的,而且它就算會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問:“為什麼?”

老太太道:“因為你也要跟著它去,它拉屎的時候,你也得在旁邊等著。”

表哥果然聽話得很,站起來就走。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看來我們這個兒子倒真是孝子。”

陸小鳳有個毛病,每天吃早點之後,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腸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個特大號的醋壇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爺在方便的時候,她總不能在旁邊盯著的。

可是一條狗要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多顧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著你。

所以陸小鳳每次要方便的時候,犬郎君都會搖著尾巴跟進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陸小鳳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壓低聲音道:“那個跑堂的絕不是真的跑堂。”

沒有反應,陸小鳳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輕功一定很高,我從他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出來。”

還是沒有反應。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陸小鳳在方便的時候,也是專心一意,全神貫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還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還高。”

陸小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你是個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陸小鳳道:“一條狗居然會說話,不是妖怪是什麼?”

犬郎君道:“可是……”

陸小鳳不讓他說下去,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別人怎麼對付妖怪的?”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燒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連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就乖乖地搖著尾巴溜了。

陸小鳳總算輕鬆了一下,對他來說,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就算是坐在馬桶上,也算是種享受,而且是種很難得的享受,因為他忽然有了個會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時候,才發現柳青青已經在外麵等著,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蠶豆殼已有一大堆。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是喜歡看男人方便?還是喜歡嗅這裏的臭氣?”

柳青青道:“我隻不過有點疑心而已。”

陸小鳳道:“疑心什麼?”

柳青青道:“疑心你並不是真的想方便,隻不過想借機避開我,跟你的狗朋友說悄悄話。”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麵聽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聲音實在不太好聽。”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他是條公狗,若是母狗,那還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條母狗,現在他早已是條死狗了。”

02

四月初六,時晴多雲。

管家婆的簿子上記著:

早點在城東奎元館吃的,其間又令人遛狗一次,來回約半個時辰。

遛狗的堂倌姓王,當地土生土長,幹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調查確實,絕無疑問。

這簿子當然是要交給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闊卻反對:“不行,不能這麼寫。”

管家婆道:“為什麼不能?”

海奇闊道:“我們根本就不該帶這條狗來,更不該讓他找別人去遛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會認為其中有問題。”

管家婆道:“你準備怎麼辦?”

海奇闊冷笑,道:“這條狗若是條死狗,豈非就沒問題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陸小鳳?”

海奇闊道:“活狗已經變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飯一樣,他能把我怎麼樣?”

管家婆吐出口氣,道:“卻不知這條活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變成死狗?”

海奇闊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遛狗?”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這種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後一次?”

海奇闊道:“是的,絕對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闊已牽著狗走了很遠,好像沒有回頭的意思。

表哥跟在後麵,忍不住道:“你幾時變成這樣喜歡走路的?”

海奇闊道:“剛才。”

表哥道:“現在你準備走到哪裏去?”

海奇闊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幹什麼?”

海奇闊道:“一條狗死在路上,雖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裏若是忽然變出個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這種事當然是絕不能讓別人看見的。”

海奇闊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緊緊握著牽狗的皮帶,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劍柄。

這條狗不但聽得懂人話,而且還是個暗器高手,如果狗沒有死在人手裏,人反而死在狗手裏了,那才真的是笑話。

誰知這條狗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裏在打什麼鬼主意?”

海奇闊道:“我隻知道這附近好像已沒有人了。”

表哥道:“簡直連條人影都沒有。”

海奇闊忽然停了下來,看著這條狗,歎息著道:“犬兄犬兄,我們也曾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總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麼遺言後事,也不妨說出來,隻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替你做。”

狗在搖尾巴,汪汪地直叫。

海奇闊道:“你搖尾巴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殺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到掛著羊頭的香肉店去。”

海奇闊還在歎著氣,醋缽般大的拳頭已揮出,一拳打在狗頭上。

拳頭落下,立刻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條狗狂吠一聲,居然還能撐起來,表哥的劍卻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鮮血飛濺,海奇闊淩空掠起,等他落下來時,活狗就已變成了死狗。

海奇闊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殺狗的確比殺人輕鬆得多。”

表哥卻沉著臉,忽然冷笑道:“隻怕我們殺的真是條狗。”

海奇闊吃了一驚,立刻俯下身,想剝開狗皮來看看。

狗皮裏麵也是狗,這條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闊臉色變了,道:“我明明看見的。”

表哥道:“看見什麼?”

海奇闊道:“看見犬郎君鑽進這麼樣一張狗皮裏去,就變成了這麼樣一條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種,同種的狗樣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闊道:“那麼犬郎君到哪裏去了?這條狗又是怎麼來的?”

表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陸小鳳?”

廁所外麵居然又有人在等著,陸小鳳剛走到門口,連褲帶都沒有係好,就看見了海奇闊。

海奇闊的樣子,看來就像是已經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褲襠裏。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麼我每次方便的時候,外麵都有人在排隊,難道大家都吃錯了藥,都在拉肚子?”

海奇闊咬著牙,恨恨道:“我倒沒有吃錯藥,隻不過殺錯了人。”

陸小鳳好像吃了一驚,道:“你殺了誰?”

海奇闊道:“我殺了一條狗。”

陸小鳳道:“你殺的究竟是人?還是狗?”

海奇闊道:“我殺的那條狗本來應該是個人的,誰知它竟真的是條狗,狗皮裏麵也沒有人。”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狗就是狗,狗皮裏麵當然隻有狗肉和狗骨頭,當然不會有人!”他歎息著,拍了拍海奇闊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還不好好地去休息休息,說不定真會發瘋的。”

海奇闊看樣子好像真的要被氣瘋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兒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裏?”

海奇闊道:“可是一定要帶他下山來的卻是你。”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說要帶條狗下山,並沒有說要帶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闊,微笑道,“現在你雖然殺了我的狗,可是我並不想要你償命,不管怎麼樣,一個好管家總比一條狗有用得多,何況,我也不忍讓管家婆做寡婦。”

海奇闊已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陸小鳳終於已係好褲帶,施施然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帶著笑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老刀把子,他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說不定還會重重地賞你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