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健馬長嘶,向前急奔。
三個人都已坐下來,冷冷地看著陸小鳳,一個是高濤,一個是海奇闊。
第三個人卻不是表哥,是杜鐵心。
車底的夾層中本來明明隻有表哥一個人的,現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個。他的人到哪裏去了?
這三個人是怎麼來的?在前麵趕車的是誰?是不是那個本來應該在買酒的車夫?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想說話,卻說不出。
他們點穴的手法很重,他臉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說不出話,連笑都笑不出。
他們顯然並不想聽他說話,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們要他說話的時候,他想不說都不行。
杜鐵心的手張開,又握緊,指節發出一連串爆竹般的響聲。
高濤看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鐵心道:“十九年。”
高濤道:“在你這雙手下麵,有沒有人敢不說實話的?”
杜鐵心道:“沒有。”
高濤道:“據說你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做總瓢把子的,你為什麼不幹?”
杜鐵心道:“因為刑堂有趣。”
高濤道:“因為你喜歡看別人受罪?”
杜鐵心道:“不錯。”
高濤笑了,海奇闊也笑了,兩個人的笑聲就像生了鏽的鐵器在摩擦,令人聽得牙齦發軟。
海奇闊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當年的手段。”
高濤道:“你馬上就會看到的。”
海奇闊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濤點點頭。
海奇闊道:“據說昔年三十六寨裏的叛徒,寧可下油鍋,也不願進他的刑堂。”
高濤道:“一點也不錯。”
海奇闊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別的法子對付叛徒?”
高濤陰惻惻地笑道:“不但特別,而且有趣。”
陸小鳳閉上眼睛,隻恨不得將耳朵也塞住,這話聽來實在讓人很不愉快,卻又偏偏不是假話。
高濤忽又像唱歌一樣唱著道:“將入刑堂,傷心斷腸,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闊眨著眼,故意問道:“出了刑堂呢?”
高濤道:“出了刑堂,已見閻王。”
杜鐵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見閻王了。”
高濤道:“刑堂裏也有閻王?”
杜鐵心道:“我就是閻王。”
車窗外忽然變得一片漆黑,連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見,車聲隆隆,響得震耳,馬車竟似已駛入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濤長長吐出口氣,道:“到了。”
海奇闊道:“這裏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濤吃吃地笑道:“這裏也就是閻王老子的森羅殿。”
海奇闊將陸小鳳從車廂裏拿了出來,就像是拿著口破麻袋一樣,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車門,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陸小鳳腦袋發暈,連骨頭都快散了。
高濤故意歎了口氣,道:“你手裏鉤著的是個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麼不小心一點?”
海奇闊道:“我看不見。”
這倒也不是假話,山洞裏實在太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愈走路愈窄,被撞的機會更多。
現在連陸小鳳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這時,前麵山壁上“咯咯”地在響,忽然有了一塊石壁翻了起來,露出個洞穴,裏麵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還有桌椅。
桌上擺著對死人靈堂裏用的白蠟燭,已經被燃掉一大半。
燭火閃爍,風是從洞穴上一條裂隙中吹進來的,就好像特地為這裏造出的通風口。
海奇闊隨隨便便地將陸小鳳往桌子前麵一摔,歎息著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高濤道:“就算有十萬個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個月,也一定找不到這裏麵來。”
海奇闊用鉤子敲了敲陸小鳳的頭,道:“若是找不到,誰來救他?”
高濤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沒有人會救他的。”
海奇闊道:“那麼他豈非已死定了?”
杜鐵心道:“他不會死得太快。”
海奇闊道:“為什麼?”
杜鐵心冷冷道:“因為我一定會讓他慢慢地死,很慢、很慢!”
海奇闊道:“他想死快一點都不行?”
杜鐵心道:“不行。”
海奇闊笑了,發現高濤正低著頭,好像正在研究陸小鳳身體的構造,就問道:“若是由你動手,你準備從哪裏開刀?”
高濤拍了拍陸小鳳的手,道:“當然是從這兩根寶貝手指頭。”
海奇闊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兩條眉毛。”
高濤道:“哪兩條?”
海奇闊道:“當然是長在嘴上的那兩條。”
兩個人愈說愈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談論著一條待宰的羔羊。
陸小鳳一向是很看得開的人,也很沉得住氣,可是現在心裏的滋味,卻好像整個人都已在油鍋裏。
看起來他的確已毫無希望,能夠快點死,已經是運氣。
誰知就在這時候,外麵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冷笑。
“是什麼人?”
高濤、海奇闊、杜鐵心,三個人同時躥了出去。
三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應快,動作快,而且身經百戰,能擋得住他們聯手一擊的人,並沒有幾個。
外麵來的仿佛隻有一個人,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來送死的。
他們一躥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勢,無論來的這人是誰,他們都絕不會讓他再活著走出去。
海奇闊驃悍凶猛,手上的鐵鉤更是件極霸道的武器,以五丁開山之力,搶在最先。
杜鐵心單掌護胸,右掌開路,緊貼在他身後。
又是一聲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就像是雷霆震怒,閃電生威,卻比閃電更快,更可怕。
隻聽“叮”的一響,一柄鐵鉤打上石壁,火星四濺,鐵鉤上還帶著一條鐵臂。
杜鐵心已仰麵而倒,一股鮮血,泉水般從咽喉間湧出。
兩個人連慘呼聲都沒有發出,就已氣絕。
好快的劍!
劍鋒還在黑暗中閃著光,閃動的劍光中,仿佛有條人影。
高濤看見了這個人,一步步向後退。
他的臉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厲鬼出現,退出幾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整個人都跌成了一攤泥,竟活活地被嚇死。
誰能讓他怕得這麼厲害?
誰能有這麼快的劍?
西門吹雪?
一個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穿著身灰布長袍,戴著頂簍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門吹雪,是老刀把子。
陸小鳳的人剛從油鍋裏撈出來,又掉進冰窖裏,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這個人的致命要害,這個人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寧可進油鍋,也不願入杜鐵心的刑堂,可是現在他寧可進刑堂,也不願落入老刀把子的手裏。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很溫和,居然在問:“他們有沒有對你無禮?”
陸小鳳苦笑。
剛才被撞了那麼多下,他血脈總算被撞得比較暢通了,已經能說得出話。
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讓你受到他們的委屈,他們還不配。”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現在才知道,你早就準備在事成之後殺了他們的。”
老刀把子並不否認,道:“斬盡殺絕,連一個都不留!”
陸小鳳道:“也許滿翠樓那地窖,本來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淩風山莊的地窖也一樣。”
--潮濕陰暗的地窖、呼號著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屍體。
陸小鳳忍不住想嘔吐,但他忍住了,道:“他們本就是要死的,雖然沒有殺死鐵肩那些人,你的計劃還是沒有失敗。”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我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也隻有承認,現在看起來,最後的勝利的確屬於他。
老刀把子道:“這就好像攻城一樣,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麵雖然已血流成渠,我卻還是太太平平地高臥在城裏。”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的思慮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已建立了第十道,到了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陸小鳳道:“你算準了我已沒法子揭穿你的真麵目?”
老刀把子道:“現在世上已沒有一個人能為你作證,你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