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油鍋(2 / 3)

老刀把子大笑。

陸小鳳道:“隻有你自己知道我說得不錯,所以你一定要殺我滅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絕對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陸小鳳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夠摘下我這頂竹笠來,親眼看見我的真麵目。”

陸小鳳無法否認。

老刀把子道:“還有件事你也錯了。”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刀把子道:“我並不想殺你。”

陸小鳳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你現在跟死人有什麼兩樣?”他微笑著轉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殺的人,我絕不會動手的。”

陸小鳳忍不住大聲道:“現在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究竟是誰?”

老刀把子頭也不回,道:“不能。”

02

燭光閃動,已將熄滅。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處那塊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闔起。

就算陸小鳳能夠自由活動,也一定沒法子活著從這裏走出去。

現在這地方就好像是個密封的罐子,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我為什麼要殺你,現在你跟一個死人又有什麼兩樣?

沒有兩樣,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墳墓。

每個人遲早都要進墳墓的,隻不過活生生地坐在墳墓裏等死,還不如索性早點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現在他連死都沒法子死。

燭淚已將流盡了,他的生命,豈非也正如這根殘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無往不利,無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從以前那些危機中脫身,也許隻不過全憑一點運氣。

可是遇見老刀把子這種可怕的對手時,運氣就沒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親眼看見我的真麵目。

現在他已永遠看不到了,他已隻有帶著這疑問下地獄去。

--為什麼要下地獄?

--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獄還能到哪裏去?

燭光滅了,他卻還活著。

世上唯一比活生生坐在墳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地坐在黑暗裏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還想起了車窗中那雙發亮的眼睛。

此時此刻,他為什麼還會想到她?

難道這個有一雙發亮眼睛的過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種奇異而神秘的關係?

密室中忽然變得很悶熱。

他已開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螞蟻般在他臉上爬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能動了。

--你有隻天下無雙的手,你這兩根手指,就是無價珍寶。

每個人都這麼說,可是現在,他這兩根手指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讓他清醒清醒,不要總以為自己了不起。

隻不過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著多好。”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地獄裏,豈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著。

隨著黑暗和悶熱而來的,是疲倦和饑渴,尤其是渴更難忍受。

這種罪要受到何時為止?

到死為止。

什麼時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聲唱起歌來,唱的還是那首兒歌:

妹妹背著泥娃娃,

要到花園去看花……

黃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連往日的痛苦,現在都已變得很甜蜜。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可愛,人們為什麼偏偏總是要等到垂死時才知珍惜?

忽然間,黑暗中發出“咯”的一聲響,那塊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燈光照人,一大群人湧了進來,其中有鐵肩、有王十袋、有花滿樓,走在最前麵的一個白發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時突然獲救,本是最值得歡喜的事,陸小鳳卻忽然覺得一陣怒氣上湧,竟氣得暈了過去。

03

四月十五,午後。

將近黃昏。

雲房中清涼而安靜,外麵竹聲如濤,正是武當掌門接待貴賓的聽竹小院。

這次來的貴賓就是陸小鳳。

他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看來也跟一個死人沒什麼分別。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後山有那麼樣一個洞窟,這次你就死定了。”

說話的是鐵肩:“那本是昔年武當弟子負罪去麵壁思過的地方,現在他們的門規已不如昔日的嚴厲,那地方也已很久沒有人去過,這次你實在是運氣。”

--運氣?見鬼的運氣!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運氣,帶我們到那裏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這位少林高僧說得很含蓄,意思卻很明顯。

他顯然已不再懷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則他為什麼要帶我們去救你?”

別人想法當然也一樣,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於二”同樣簡單。

所以木道人就變成了木真人。

但是陸小鳳心裏卻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木道人若殺了他滅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證據,心裏也必定難免懷疑。

但是現在他救了陸小鳳。

那不但能證明他絕不會是老刀把子,而且還可以獲得大家對他的感激和尊敬。

陸小鳳隻有承認,這的確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縝密的計劃,木道人的確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可怕的對手。

這件事無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現在他已隻有認輸。

他心裏雖然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不能說出來,因為他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隻問過一句話:“你們怎麼會知道我已遇險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知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我們又在武當後山一個險坡下,找到了你那輛馬車,車上還留著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麵還有在泥土上掙紮過的痕跡。”

這幾點已足夠證明他已有了危險,所以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暮色漸臨,外麵忽然響起了清悅的鍾聲。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無論如何,你都應該去道賀的。”

看著一個本該受到懲罰的人,反而獲得了榮耀和權力,這種事當然不會讓人覺得很好受的。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去。

他不願逃避。

他要讓木道人知道,這次挫敗的經驗雖慘痛,卻並沒有將他擊倒。

就算他已非認輸不可,他也要麵對麵地站在那裏認輸。

窗外風吹竹葉,夜色忽然間就已籠罩大地。

大殿裏燈火輝煌。

04

戴著紫金冠,佩著七星劍的木真人,在燈光下看來,更顯得尊嚴高貴。

昔日那遊戲風塵,落拓不羈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裏的,是武當的第十四代掌門教主木真人,是絕不容任何人輕慢的。

陸小鳳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然後他就整肅衣冠,大步走上去,長揖到地:“恭喜道長榮登大位,陸小鳳特來賀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陸大俠千萬不可多禮。”

陸小鳳也在微笑,道:“道長曆盡艱難,終於如願以償,陸小鳳卻還是陸小鳳,不是陸大俠。”

他的態度雖恭謹客氣,言辭中卻帶著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尤其是“如願以償”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讓木真人知道,他雖然敗了,卻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陸小鳳還是陸小鳳,那麼老道士也依舊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雖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鋒芒。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尊貴榮華的武當掌門也不存在了,又已變成了陰鷙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訴陸小鳳:“我就算讓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他雙手扶在陸小鳳肘間,上托之勢忽然變成了下壓之力。

這一壓很可能造成兩種結果--雙臂的骨頭被壓斷,或者是被壓得跪下去。

陸小鳳寧可斷一百根骨頭,也不會在這個人麵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頭也沒有斷,他的兩臂上也早已貫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敗,這其間已絕無取巧退讓的餘地。

製敵取勝的武功也有很多種的,有的以“氣”勝,有的以“力”勝,有的以“勢”勝,有的以“巧”勝,陸小鳳的武功機變跳脫,不可捉摸,本來是屬於最後一種。

可是現在他的真力已發,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