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三國演義》是一本奇書,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稱得上是流傳最廣泛、影響最深遠的曆史小說。

其實,自公元184年漢靈帝黃巾之亂起,到公元280年東吳孫皓降晉止的通常被稱作“三國”的這段曆史時期,在整個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上,隻能算是短短的一瞬。然而,這段不足百年的三國鼎立的局麵,那刀光劍影、權謀紛爭、忠賢奸愚、風雲變幻的史實,如此家喻戶曉,以致比之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人們都更能津津樂道。中國曆史,從三皇五帝到中華民國的孫中山、蔣介石,算起來該是二十六史或是二十七史了,但哪一史也不如魏、蜀、吳被中國老百姓所熟知。要說打仗,比三國的仗打得大者,不可勝數。要說殺人,曆朝曆代,由古至今,何止億萬?三國死的人,頂多是個零頭。要說稱王稱霸,大忠大邪,文治武略,英雄美人,哪部史書中找不出來呢?獨是三國,經羅貫中演義之後,三國時期便成了普及度最廣、知名度最高的一段曆史。

這不能不說是《三國演義》的功績。當然,也是文學的功績。

政治家讀它的權謀,軍事家讀它的韜略,士農工商被它的傳奇故事所吸引,道學家則抓住它的仁義道德大做文章,底層社會視桃園結義為千古楷模,至今仿效不絕。大人物以史作鑒,把《三國演義》儼然當成一本教科書,老百姓飯後茶餘,《三國演義》又是一份消遣的佳品,聊天的談資。於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王者,看其王道,霸者,看其霸道;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千秋賞鑒,品評不已。所以此書問世數百年來,盛行不衰,一代又一代的人捧讀把玩,愛不釋手。如今,甚至飄洋過海,成為世界性的《三國演義》,這充分說明它長青永存的藝術魅力。

在這部書裏,弱者從中看到勇氣,得到或多或少的振作,強者則於英雄豪傑的身影中,看到自己的長短。謀事者從中懂得如何尋找進身之階,得意者也自然會在這本書裏領悟覆轍之鑒。統治者曾經用它來愚弄人民,人民又用書中帝王將相的成敗,來褒貶統治者。正義之人,震撼於其中之正義,如同邪惡之徒,偏好於其中之邪惡一樣,各取所需。心懷叵測者從中能找到知音,坦蕩君子當然也不難尋到同道。欲殺人者,比之書裏血流成河的規模,也許不必於心不安;在劫難逃者,能不為同命共運而一哭乎?興滅繼絕,護道統之不墜,更迭替代,創一己之新圖,都能在這本書裏找到振振有詞的依據。“分久必合”,矛盾的統一,“合久必分”,又何嚐不是辯證法呢?浩浩哉,蕩蕩哉,讀《三國演義》,如入名山,誰也不會空手而返。

有人說“老不看三國”,生怕人學得更加老奸巨猾。因為再沒有一本書,像《三國演義》提供了如此之多爐火純青的權術。在中國,還沒有任何一部書,像《三國演義》這樣和每個人的生活如此緊密聯係的。我們知道,曆史小說終究是小說,而不是曆史。然而,它對於三國時期若幹曆史事件的評價,若幹曆史人物的判斷,竟能起到超越正史的作用。曹操的一張白臉,應該說是《三國演義》給他塗上的,關羽成為尊神,香火供奉,更是《三國演義》推崇的結果。文學潛移默化的功能表現之突出,在中國文學史中,莫過於這部不朽之作了。所以史學家訝異它浸潤正史的力量,以至於撲朔迷離,莫辨真偽。文學家則不能不佩服它既是曆史、又是小說的彌合無縫的統一。至今,它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