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操於省廳上大宴賓客,令鼓吏撾鼓。舊吏雲:“撾鼓必換新衣。”衡穿舊衣而入,遂擊鼓為《漁陽三撾》,音節殊妙,淵淵有金石聲。坐客聽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當麵脫下舊破衣服,裸體而立,渾身盡露。坐客皆掩麵。衡乃徐徐著褲,顏色不變。操叱曰:“廟堂之上,何太無禮!”衡曰:“欺君罔上,乃謂無禮。吾露父母之形,以顯清白之體耳。”操曰:“汝為清白,誰為汙濁?”衡曰:“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吾乃天下名士,用為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耳。欲成王霸之業,而如此輕人耶?”
至今人們都記得住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可禰衡的《鸚鵡賦》,幾乎很少有人讀過。有自負狂的人,總是錯誤地看輕對手,而把自己估價得過高。但曆史卻不買自吹自擂的賬,傻狂也就不過是傻狂而已。
時孔融在坐,恐操殺衡,乃從容進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足發明王之夢。”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荊州為使,如劉表來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備馬三匹,令二人扶挾而行;卻教手下文武,整酒於東門外送之。荀彧曰:“如禰衡來,不可起身。”衡至,下馬入見。眾皆端坐。衡放聲大哭。荀彧問曰:“何為而哭?”衡曰:“行於死柩之中,如何不哭?”眾皆曰:“吾等是死屍,汝乃無頭狂鬼耳。”衡曰:“吾乃漢朝之臣,不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眾欲殺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輩,何足汙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隻可謂之蜾蟲。”眾恨而散。
衡至荊州,見劉表畢,雖頌德,實譏諷。表不喜,令去江夏見黃祖。或問表曰:“禰衡戲謔主公,何不殺之?”表曰:“禰衡數辱曹操,操不殺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於我,欲借我手殺之,使我受害賢之名也。吾今遣去見黃祖,使曹操知我有識。”眾皆稱善。時袁紹亦遣使至,表問眾謀士曰:“袁本初又遣使來,曹孟德又差禰衡在此,當從何便?”從事中郎將韓嵩進曰:“今兩雄相持,將軍若欲有為,乘此破敵可也。如其不然,將擇其善者而從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賢俊多歸,其勢必先取袁紹,然後移兵向江東,恐將軍不能禦。莫若舉荊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將軍矣。”表曰:“汝且去許都,觀其動靜,再作商議。”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將軍,雖赴湯蹈火,一唯所命。將軍若能上順天子,下從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師,天子賜嵩一官,則嵩為天子之臣,不得複為將軍死矣。”表曰:“汝且先往觀之,吾別有主意。”嵩辭表,到許都見操,操遂拜嵩為侍中,領零陵太守。荀彧曰:“韓嵩來觀動靜,未有微功,重加此職;禰衡又無音耗,丞相遣而不問,何也?”操曰:“禰衡辱吾太甚,故借劉表手殺之,何必再問。”遂遣韓嵩回荊州說劉表。嵩回見表,稱頌朝廷盛德,勸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懷二心耶?”欲斬之。嵩大叫曰:“將軍負嵩,嵩不負將軍。”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劉表遂赦之。
孔融因禰衡替他罵人而出了氣,禰衡因替孔融罵人而咽了氣,這筆賬該怎麼算呢?
當時有識之士,已看到劉表、袁紹勢重而實不強,曹操力薄而本不弱的實質區別,“善能用兵,賢俊多歸”八字,足以說明必勝的原因了。
人報黃祖斬了禰衡。表問其故,對曰:“黃祖與禰衡共飲皆醉,祖問衡曰:‘君在許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祖大怒曰:‘汝以我為土木偶人耶?’遂斬之。衡至死罵不絕口。”劉表聞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於鸚鵡洲邊。後人有詩歎曰:
黃祖才非長者儔,禰衡喪首此江頭。
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
孔融要聽到此話,不知作何感想?既然不分好壞,是人皆罵,也就無甚意義了。
卻說曹操知禰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劍,反自殺矣。”因不見劉表來降,便欲興兵問罪。荀彧諫曰:“袁紹未平,劉備未滅,而欲用兵江漢,是猶舍心腹而顧手足也。可先滅袁紹,後滅劉備,江漢可一掃而平矣。”操從之。
禰衡確係自討死也!
荀彧這番話,是袁曹官渡決戰的先聲。
且說董承自劉玄德去後,日夜與王子服等商議,無計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賀,見曹操驕橫愈甚,感憤成疾。帝知國舅染病,令隨朝太醫前去醫治。此醫乃洛陽人,姓吉名太字稱平,人皆呼為吉平,當時名醫也。平到董承府,用藥調治,旦夕不離,常見董承長籲短歎,不敢動問。時值元宵,吉平辭去,承留住,二人共飲。飲至更餘,承覺困倦,就和衣而睡。忽報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諧矣。”承曰:“願聞其說。”服曰:“劉表結連袁紹,起兵五十萬,共分十路殺來。馬騰結連韓遂,起西涼軍七十二萬,從北殺來。曹操盡起許昌兵馬,分頭迎敵,城中空虛。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餘人,乘今夜府中大宴,慶賞元宵,將府圍住,突入殺之,不可失此機會。”承大喜,隨即喚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掛綽槍上馬,約會都在內門前相會,同時進兵。夜至二鼓,眾兵皆到,董承手提寶劍,徒步直入,見操設宴後堂,大叫:“操賊休走!”一劍剁去,隨手而倒。霎時覺來,乃南柯一夢,口中猶罵“曹賊”不止。
夢中無劉備的份兒,可見當時在人們的印象中,他的實力是無足輕重的。
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驚懼不能答。吉平曰:“國舅休慌,某雖醫人,未嚐忘漢。某連日見國舅嗟歎,不敢動問,恰才夢中之言,已見真情。幸勿相瞞,倘有用某之處,雖滅九族,亦無後悔。”承掩麵而哭曰:“隻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為誓。承乃取出衣帶詔,令平視之,且曰:“今之謀望不成者,乃劉玄德、馬騰各自去了,無計可施,因此感而成疾。”平曰:“不消諸公用心,操賊性命,隻在某手中。”承問其故,平曰:“操賊常患頭風,痛入骨髓,才一舉發,便召某醫治。如早晚有召,隻用一服毒藥,必然死矣,何必舉刀兵乎?”承曰:“若得如此,救漢朝社稷者,皆賴君也。”時吉平辭歸。
如此密謀,已無密可言,不敗才怪!
對醫生來講,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職業道德,是不應該違反的。
承心中暗喜,步入後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雲英在暗處私語。承大怒,喚左右捉下,欲殺之。夫人勸免其死,各人杖脊四十,將慶童鎖於冷房。慶童懷恨,夤夜將鐵鎖扭斷,跳牆而出,徑入曹操府中,告有機密事。操喚入密室,問之。慶童雲:“王子服、吳子蘭、種輯、吳碩、馬騰五人,在家主府中商議機密,必然是謀丞相。家主將出白絹一段,不知寫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為誓,我也曾見。”曹操藏匿慶童於府中。董承隻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