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並未殺禰衡,但禰衡卻因此被送到劉表處,劉表又把他送到黃祖處,結果還是因那張罵人的嘴,掉了腦袋。
擊鼓罵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擲的戰鬥,從此成為絕唱,這就是知識分子的既勇敢又脆弱、有膽量無謀略的弊病了。
中國曆來的知識分子,可分為擁護統治者和反對統治者,以及間於其中的既不擁護,也不反對,或一時擁護多些,反對少些,或一時反對多些,擁護少些這樣三種類型。極其擁護者,成為俯首帖耳的禦用文人,餌之以利,賞之以名,隨班唱和,裝點斯文,好辦;極其反對者,成為持不同政見分子,言論獲罪,文字有獄,焚書坑儒,鉗口結舌,也好辦。此兩類人加在一起,在知識分子總量中,並不占多數。
所謂“兩頭小,中間大”,主要指處於中間狀態的這大多數,也是中國曆來的統治者最感頭疼的一撥。重了不是,除了獨夫民賊,整個社會出現“萬馬俱喑”的局麵,總不是正常的政治現象,輕了也不是,因為中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強烈,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他們很自然地要和大多數人心氣相通,若不僅止於腹誹的話,必有許多令統治者撓頭的事發生。這是一柄雙刃劍,誰在台上,都會為難的。像孔夫子對女子和小人的評價一樣,“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殺,大概不是辦法,至少不是最佳之計。千百年來,統治者又何嚐手軟過?但所謂的“士”,也就是知識分子,雖百死也無一悔,那份憂國憂民之心,仍然如故,而且也不乏禰衡式的勇敢者。所以,隻好從孟子說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來尋找統治者與知識分子磨合的途徑。可這種寄寓於君主有道的烏托邦式的想法,究竟有多大的現實性,是值得存疑的。
卻說曹操欲斬劉岱、王忠,孔融諫曰:“二人本非劉備敵手,若斬之,恐失將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罷爵祿。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未可動兵,待來春未為晚也。可先使人招安張繡、劉表,然後再圖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劉曄往說張繡。
曄至襄城,先見賈詡,陳說曹公盛德。詡乃留曄於家中。次日來見張繡,說曹公遣劉曄招安之事。正議間,忽報袁紹有使至,繡命入。使者呈上書信。繡覽之,亦是招安之意。詡問來使曰:“近日興兵破曹操,勝負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權且罷兵。今以將軍與荊州劉表俱有國士之風,故來相請耳。”詡大笑曰:“汝可回見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國士乎?”當麵扯碎書,叱退來使。張繡曰:“方今袁強曹弱,今毀書叱使,袁紹若至,當如之何?”詡曰:“不如去從曹操。”繡曰:“吾先與操有仇,安得相容?”詡曰:“從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詔,征伐天下,其宜從一也;紹強盛,我以少從之,必不以我為重,操雖弱,得我必喜,其宜從二也;曹公五霸之誌,必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其宜從三也。願將軍無疑焉。”繡從其言,請劉曄相見。曄盛稱操德,且曰:“丞相若記舊怨,安肯使某來結好將軍乎?”繡大喜,即同賈詡等赴許都投降。繡見操,拜於階下。操忙扶起,執其手曰:“有小過失,勿記於心。”遂封繡為揚武將軍,封賈詡為執金吾使。
賈詡這種雇傭型的職業謀士,習慣操縱一切,喜歡越俎代庖,不帶任何感情地為謀主而謀,無所謂老板好壞,也不論政治是非,所以總是願意給二三流的領袖當高參,能夠顯露才華。等到歸曹操後,他又是另外一種大家風範,作思想家,而非策略家,因此,他活得比誰都不錯,真怪才也。
巴結人,也是一門學問。
曹操也有其坦蕩可愛之處。
操即命繡作書,招安劉表。賈詡進曰:“劉景升好結納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說之,方可降耳。”操問荀攸曰:“誰人可去?”攸曰:“孔文舉可當其任。”操然之。攸出,見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備行人之選。公可當此任否?”融曰:“吾友禰衡字正平,其才十倍於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備行人而已。我當薦之天子。”於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聞洪水橫流,帝思俾昃,旁求四方,以招賢俊。昔世宗繼統,將弘基業,疇谘熙載,群士鄉臻。陛下睿聖,纂承基緒,遭遇厄運,勞謙日昃,維嶽降神,異人並出。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誌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類百,不如一鶚。使衡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餘。
昔賈誼求試屬國,詭係單於;終軍欲以長纓,牽製勁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台郎,衡宜與為比。如得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鈞天廣樂,必有奇麗之觀;帝室皇居,必畜非常之寶。若衡等輩,不可多得。激楚陽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貪;飛兔腰褭,絕足奔放,良樂之所急也。臣等區區,敢不以聞!陛下篤慎取士,必須效試。乞令衡以褐衣召見,如無可觀采,臣等受麵欺之罪。帝覽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禮畢,操不命坐。禰衡仰天歎曰:“天地雖闊,何無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何謂無人?”衡曰:“願聞。”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於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安得無人?”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盡識之。荀彧可使吊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詔,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於禁可使負版築牆,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其餘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時止有張遼在側,掣劍欲斬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賀宴享,可令禰衡充此職。”衡不推辭,應聲而去。遼曰:“此人出言不遜,何不殺之?”操曰:“此人素有虛名,遠近所聞。今日殺之,天下必謂我不能容物。彼自以為能,故令為鼓吏以辱之。”
作家靠炒,倒不是現代人的發明創造,孔融這篇吹捧文學新秀的文章,倒是炒作家的發軔之作,比之我們當代那些捧角評論家,可謂毫不遜色。現在看起來,從家鄉來到許都的禰衡,寫了幾篇作品,便不知天高地厚,有些傻狂了,這是青年作家最愛犯的毛病。但懷揣名刺,處處碰壁,於是這股怨氣,恰巧被孔融利用,那年輕人沒遮攔的嘴,便可以替孔融罵出他想罵的話來了。所以,評論對於作家,既可以罵殺,也可以捧殺。禰衡的死,賬是記在曹操名下,但把他送上斷頭台的,卻是孔文舉這塊老薑。
二十四歲的禰衡,前程遠大,好好寫你的辭賦得了,何必貪圖文章以外的聲名呢?而孔融、楊修正抓住了他的自負,自戀,自以為了不起的弱點,鼓蠱得他口出狂言。如果他不表現得那樣躁狂的話,也許不至於如此下場。後來,曹操抓住孔融的一句話,大做文章。他說過:“父母與人無親,譬若瓶器,寄盛其中。”還說過:“若遭饑饉,而父不肖,寧贍活餘人。”加以不孝的罪名處死。很難說二十四歲的禰衡恃才傲物,口出狂言,不是受到孔融這種躁狂症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