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隱居在南陽臥龍崗,自比管仲、樂毅,有經天緯地之才,所有認識他、知道他、了解他的人,無不承認不及他的萬一,把他看成是周之呂望,漢之張良。這樣一個眾望所歸的智士,為什麼過著表麵上看來是出世的生活?
當時,天下紛爭,群雄競起,正是漢王朝所謂氣數已盡以後,統一局麵的結束,分化瓦解的開始,因此,合後之分,是一種必然,治後之亂,也是一種必然。明眼人看得出,在新的一輪角逐中,若不經過長期而反複的、嚴峻而痛苦的較量、爭鬥、火並、廝殺,一個能夠領袖群倫、重新構築統一的人物,是產生不出來的。諸葛亮站在漩渦外,有他自己的思考,即使有濟世良才,能力挽狂瀾嗎?在他回答徐庶說的話中:“君以我為享祭之犧牲乎!”表明了他對於這種無望中掙紮的不抱希望和拒絕心理,正是這份清醒,才能有“我本是,臥龍崗,閑散的人”的瀟灑。
然而,中國的知識分子,與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有著如同母體臍帶相連似的息息相關的命運。所以,憂國憂民,是知識分子心靈中,一份永遠推卸不掉的沉重負擔。於是,幹預也好,隱遁也好,便有每個人獨特的表示關注的方式。入世,是一種關注;出世,也未必不是一種關注。諸葛亮身在茅廬,心係寰內。雖耕讀自娛,但詩中“改盡江山舊”的情懷抒發,說明世間的一切,仍時刻縈係在他腦海之中。
諸葛亮不想入世,諸葛亮的朋友也不讚成他入世,他知道,他的朋友也知道,他入世未必於世有補,不得其時、徒費心力的悲劇在等待著他。可他終於難逃這種憂國憂民的心獄,還是走出了南陽諸葛廬。
這也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悲劇。
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或、程昱等一班謀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見曹操。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庶曰:“某幼逃難,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與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勝愧感。”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聽清誨矣。”庶拜謝而出,急往見其母,泣拜於堂下。母大驚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於新野事劉豫州,因得母書,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罵曰:“辱子飄蕩江湖數年,吾以為汝學業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讀書,須知忠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劉玄德仁義布於四海,況又漢室之胄,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憑一紙偽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麵目與汝相見?汝玷辱祖宗,空生於天地間耳!”罵得徐庶拜伏於地,不敢仰視。母自轉入屏風後去了。少頃,家人出報曰:“老夫人自縊於梁間。”徐庶慌入救時,母氣已絕。後人有徐庶母讚曰:
徐庶竟不識曹操之詐乎?
這樣的結果,是徐庶始料不及的。這不禁令人懷疑,他真是個其智十倍於程昱的謀士嗎?
賢哉徐母,流芳千古。守節無虧,於家有補。教子多方,處身自苦。氣若丘山,義出肺腑。讚美豫州,毀觸魏武。不畏鼎鑊,不懼刀斧。唯恐後嗣,玷辱先祖,伏劍同流。斷機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賢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見母已死,哭絕於地,良久方蘇。曹操使人齎禮吊問,又親往祭奠。徐庶葬母柩於許昌之南原,居喪守墓。凡操有所賜,庶俱不受。
時操欲商議南征,荀彧諫曰:“天寒未可用兵,姑待春暖,方可長驅大進。”操從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於內教練水軍,準備南征。
卻說玄德正安排禮物,欲往隆中謁諸葛亮。忽人報:“門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帶,道貌非常,特來相探。”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遂整衣出迎,視之,乃司馬徽也。玄德大喜,請入後堂高坐,拜問曰:“備自別仙顏,日因軍務倥傯,有失拜訪。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聞徐元直在此,特來一會。”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馳書,喚回許昌去矣。”徽曰:“此中曹操之計矣。吾素聞徐母最賢,雖為操所囚,必不肯馳書召其子,此書必詐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玄德驚問其故。徽曰:“徐母高義,必羞見其子也。”玄德曰:“元直臨行,薦南陽諸葛亮,其人若何?”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來嘔心血也?”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與博陵崔州平、潁州石廣元、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為密友。此四人務於精純,唯孔明獨觀其大略。嚐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眾問孔明之誌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潁州之多賢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觀天文,嚐謂群星聚於潁分,其地必多賢士。”時雲長在側曰:“某聞管仲、樂毅,乃春秋戰國名人,功蓋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過!”徽笑曰:“以吾觀之,不當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雲長問:“那二人?”徽曰:“可比興周八百年之薑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眾皆愕然。徽下階,相辭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言罷,飄然而去。玄德歎曰:“真隱居賢士也。”
看來,感情因素頗能左右決策。
一開始,這位誰也不買賬的關老爺,就對孔明心生嫌隙。
水鏡先生“雖得其主,不得其時”這八個字,便成了諸葛亮一生不幸的讖語。
次日,玄德同關、張並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
蒼天如圓蓋,陸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
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臥龍先生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崗,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玄德謝之,策馬前行。不數裏,遙望臥龍岡,果然清景異常。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臥龍居處。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