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決策,奠定了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局麵。
我們通常喜歡用“偉大”這個詞,或再加上“英明”、“正確”,來對一位領袖表示崇敬。其實,所謂的“偉大、英明、正確”,是指其某項決策而言。譬如,諸葛亮論說“曹得天時,吳得地利,劉取荊州和益州後,得人和來治蜀,以此而立國”的思想,不能不說是偉大的。劉備二十年來,狼突豕奔,東投西靠,至今無家可歸。他雖以剿黃巾起家,但他的行止,從小沛到新野,輾轉千裏,實質與流寇手段也無大差別,因為他光有雄心壯誌,並無通盤的立國立本的戰略決策,顯然稱不上偉大了。
北方已在曹操掌握之中,江東是孫氏三世經營的基業,唯跨有荊、益,踞守險阻,徐圖進取。諸葛亮從政治地理角度,選擇這塊地盤,養精蓄銳,以圖來日。在主敵必然是曹操的形勢下,若荊州受擊,益州可北上,若益州被襲,荊州可牽製,不能不說是英明的。而且破除劉備的宗親思想,不失時機地奪得劉表和劉璋的土地,形成三分天下的政治版圖,也不能不說是正確的。這些,對於劉備和關、張及其部屬,是聞所未聞的,高低之分,也就不言而喻了。
僅就隆中決策來講,諸葛亮稱得上是高瞻遠矚和偉大英明正確,可並不等於他是一貫地無可指責的完人和永遠的偉大英明正確。
所以,我們有時候會被這種對於名人崇拜的錯覺,引導到把某項決策的偉大英明正確,看成是所有決策都必然是偉大英明正確的歧途上去,而由此得出領袖人物全部的偉大英明正確。這種形而上學的看法,便把領袖的許多謬誤差錯,乃至於荒唐可笑的行徑,也認為是偉大英明正確的了。
其實,諸葛亮從走出臥龍岡,到病逝五丈原,他的理論和實踐,存在不少脫節之處。由於劉、關、張致命的弱點和他的悲劇性格,也曾發生過許多失誤,以至於最後也並未實現他隆中決策的理想。所以,《三國演義》雖不遺餘力地想把諸葛亮的這些偉大英明正確予以神化,但諸葛亮實際上卻不是這麼回事。
他就是他,不是神。而《三國演義》在諸葛亮這個人物的塑造上,不那麼成功之處,也就在這裏。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欲再往訪之。關公曰:“兄長兩次親往拜謁,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故避而不敢見。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麵,況吾欲見大賢耶?”張飛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為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隻用一條麻繩縛將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周文王謁薑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賢,汝何太無禮?今番汝休去,我自與雲長去。”飛曰:“既兩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後?”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飛應諾。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
關羽對於知識分子總是不那麼買賬,一張嘴就是輕蔑口吻;而張飛則脫不了地主保甲長的派頭,動不動就要用繩子綁人。舊時中國文人,固然很怕中國皇帝的文字獄,但碰上關羽、張飛這類根正苗紅的“革命群眾”,也是很難對付的。
離草廬半裏之外,玄德便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玄德忙施禮問曰:“令兄在莊否?”均曰:“昨暮方歸,將軍今日可與相見。”言罷,飄然自去。玄德曰:“今番僥幸,得見先生矣。”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豈可相強。”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雖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報。”分付關、張二人隻在門首等著,玄德徐步而人,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幾席之上。玄德拱立階下。半晌,先生未醒。關、張在外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謂雲長曰:“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雲長再三勸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望堂上時,見先生翻身將起,忽又朝裏壁睡著。童子欲報,玄德曰:“且勿驚動。”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才醒,口吟詩曰:
劉備在做戲,諸葛亮也在做戲,隻有張飛是真性情,無一絲假惺惺。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孔明吟罷,翻身問童子曰:“有俗客來否?”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孔明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遂轉入後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麵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漢室末胄、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書賤名於文幾,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南陽野人,疏懶成性,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開備愚魯而賜教。”
凡自以為高雅,而視別人皆俗者,其實他也未必不俗,也許更俗。
孔明笑曰:“願聞將軍之誌。”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淺術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並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唯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為將軍謀者也,唯將軍圖之。”言罷,命童子取出畫一軸,掛於中堂,指謂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家,後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將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隻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不及也。後人有詩讚曰:
這就是著名的《隆中對》,從此,三分天下的政治格局,便基本敲定。時為公元207年(建安十二年),但在公元200年(建安五年),東吳魯肅經周瑜引薦於孫權時,先就提出來:“漢室不可複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裴鬆之在注《三國誌》時,對“三分說”的著作權問題,認為應該歸於魯肅。他說“劉備與權並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注《三國誌》者為史學家,他必須較真;寫《三國演義》者為文學家,他就允許自己七實三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