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眾議(2 / 3)

孔明聽罷,啞然而笑曰:“鵬飛萬裏,其誌豈群鳥能識哉!譬如人染沉屙,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髒調和,形體漸安,然後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吾主劉豫州向日軍敗於汝南,寄跡劉表,兵不滿千,將止關、張、趙雲而已,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新野山僻小縣,人民稀少,糧食鮮薄,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豈真將坐守於此耶?夫以用兵不究,城郭不固,軍不經練,糧不繼日,然而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竊謂管仲、樂毅之用兵,未必過此。至於劉琮降操,豫州實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此真大仁大義也。當陽之敗,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棄之,日行十裏,不思進取江陵,甘與同敗,此亦大仁大義也。寡不敵眾,勝負乃其常事。昔高皇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成功,此非韓信之良謀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嚐累勝。蓋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誇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誠為天下笑耳。”這一篇言語,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

不禁語塞,但又不能語塞。

自負何妨!

把那些隻會賣狗皮膏藥的人,看得透透的。至今,這些耍嘴皮子的,誰不是像張昭那樣在上座肥頭大耳地坐著?

座間忽一人抗聲問曰:“今曹公兵屯百萬,將列千員,龍驤虎視,平吞江夏,公以為何如?”孔明視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劫劉表烏合之眾,雖數百萬,不足懼也。”虞翻冷笑曰:“軍敗於當陽,計窮於夏口,區區求救於人,而猶言不懼,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安能敵百萬殘暴之眾?退守夏口,所以待時也。今江東兵精糧足,且有長江之險,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不顧天下恥笑。由此論之,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虞翻不能對。

座間又一人問曰:“孔明欲效儀、秦之舌,遊說東吳耶?”孔明視之,乃步騭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蘇秦、張儀為辯士,不知蘇秦、張儀亦豪傑也。蘇秦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國之謀,非比畏強淩弱,懼刀避劍之人也。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偽之詞,便畏懼請降,敢笑蘇秦、張儀乎?”步騭默然無語。

忽一人問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視其人,乃薛綜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漢賊也,又何必問。”綜曰:“公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孔明厲聲曰:“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為立身之本。公既為漢臣,則見有不臣之人,當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憤。公乃以天數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不足與語,請勿複言。”薛綜滿麵羞慚,不能對答。

凡在一場政策大辯論中,真理往往是在少數人手裏,否則也就無需舌劍唇槍了。特別在強敵逼境下有關和戰的定奪,在古代中國,主和派常常是壓倒主戰派的,因為人們太愛惜自己的壇壇罐罐了。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猶是相國曹參之後。劉豫州雖雲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隻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爭衡哉?”孔明視之,乃陸績也。孔明笑曰:“公非袁術座間懷橘之陸郎乎?請安坐,聽吾一言。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肆橫,欺淩君父,是不唯無君,亦且蔑祖,不唯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劉豫州堂堂帝胄,當今皇帝按譜賜爵,雲何無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長,而終有天下。織席販屨,又何足為辱乎?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陸績語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孔明視之,乃嚴畯也。孔明曰:“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平生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嚴畯低頭喪氣而不能對。

孔明大概可算是實踐檢驗真理論者,但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是尋章摘句的本本主義、教條主義,和不能隨著發生了變化的時代而變化的腐儒,和永遠瞪著眼睛挑別人錯誤的數黑論黃者。所以,這位耗心耗力的實踐者,五十多歲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卻長命百歲地活著。忽又一人大聲曰:“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孔明視其人,乃汝南程德樞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唯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程德樞不能對。

眾人見孔明對答如流,盡皆失色。時座上張溫、駱統二人又欲問難。忽一人自外而入,厲聲言曰:“孔明乃當世奇才,君等以辱舌相難,非敬客之禮也。曹操大軍臨境,不思退敵之策,乃徒鬥口耶?”眾視其人,乃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為東吳糧官。當時黃蓋謂孔明曰:“愚聞多言獲利,不如默而無言。何不將金石之論為我主言之,乃與眾人辯論也?”孔明曰:“諸君不知世務,互相問難,不容不答耳。”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至中門,正遇諸葛瑾。孔明施禮。瑾曰:“賢弟既到江東,如何不來見我?”孔明曰:“弟既事劉豫州,理宜先公後私。公事未畢,不敢及私,望兄見諒。”瑾曰:“賢弟見過吳侯,卻來敘話。”說罷自去。魯肅曰:“適間所囑,不可有誤。”孔明點頭應諾。

孔明不會知道小人之儒,如今可是很吃得開,沒有一個像揚雄那樣投閣而死的。

引至堂上,孫權降階而迎,優禮相待。施禮畢,賜孔明坐。眾文武分兩行而立。魯肅立於孔明之側,隻看他講話。孔明致玄德之意畢,偷眼看孫權,碧眼紫須,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隻可激不可說,等他問時,用言激之便了。”獻茶已畢,孫權曰:“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見,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無學,有辱明問。”權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劉豫州與曹操決戰,必深知彼軍虛實。”孔明曰:“劉豫州兵微將寡,更兼新野城小無糧,安能與曹操相持?”權曰:“操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馬步水軍約有一百餘萬。”權曰:“莫非詐乎?”孔明曰:“非詐也。曹操就兗州已有青州軍二十萬,平了袁紹,又得五六十萬,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萬,今又得荊州之兵二三十萬,以此計之,不下一百五十萬。亮以百萬言之,恐驚江東之士也。”魯肅在傍,聞言失色,以目視孔明。孔明隻做不見。權曰:“曹操部下戰將還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謀之士,能征慣戰之將,何止一二千人。”權曰:“今曹操平了荊楚,複有遠圖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準備戰船,不欲圖江東,待取何地?”權曰:“若彼有吞並之意,戰與不戰,請足下為我一決。”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將軍不肯聽從。”權曰:“願聞高論。”孔明曰:“向者宇內大亂,故將軍起江東。劉豫州收眾漢南,與曹操並爭天下。今操芟除大難,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荊州,威震海內,縱有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其不能,何不從眾謀士之論,按兵束甲,北麵而事之?”權未及答,孔明又曰:“將軍外托服從之名,內懷疑貳之見,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權曰:“誠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降操?”孔明曰:“昔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眾士仰慕?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又安能屈處人下乎?”孫權聽了孔明此言,不覺勃然變色,拂衣而起,退入後堂。眾皆哂笑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