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戰,從軍事角度來看,確實是一次表現高水平的戰爭藝術的範例。從四十三回“諸葛亮舌戰群儒”起一直到五十七回“柴桑口臥龍吊孝”止,作者把這次戰役的起始乃至餘波寫得淋漓盡致。大費筆墨寫孔明出山之後,《三國演義》的重頭戲就是這場赤壁之戰了。
孫子兵法的要義:“兵不厭詐。”從來還沒有一本書,能比得上《三國演義》作了如此生動精彩的具象表述。《孫子》一書,有十三家注,若把《三國演義》算是第十四家注,絕非過譽。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和對手較量時必不可少的一環。無論是硝煙迷漫的戰場,還是舌劍唇槍的談判桌上,或是商業中的無情競爭,或是股市上的拋出購進,都像是捉迷藏一樣,一方是“未可全拋一片心”,另一方是“猶抱琵琶半遮麵”,沒有一個人會傻到和盤托出,直白道來的。
如三江口初戰告捷,如偵敵情直逼敵寨,都是心理攻勢,是在政治上達到挫其銳氣的目的。所謂“氣壯山河”的氣,所謂“氣焰逼人”的氣,是一種精神上的優勢,在一定條件下會轉化為物質力量。因此設法抑製這股氣勢,不被對方壓倒,而反過來壓倒對方,那就得虛實並舉,真假兼容,撲朔迷離,深淺莫測。但如何耗其實力,除了在戰場上麵對麵較量外,一位英明的統帥,會盡量采用一切“兵不厭詐”的手段,包括哪怕是卑劣的手段,以達到和在戰場上一樣消滅敵人的結果。削弱其實戰能力,破壞其作戰部署,擾亂其戰略後方,敗壞其內部團結,以致其未戰先亂,不攻自破。《三國演義》在這方麵有很多精彩的、絕對有參考價值的實例。
如草船借箭,曹操白丟十萬支箭;蔣幹盜書,誤殺兩員水軍將領;將計就計,周瑜充分利用兩蔡;黃蓋挨打,火燒赤壁鏖戰長江;至於龐統獻策,則更是深入敵後地下諜工之類了。
不費一槍一彈而得之,乃戰爭中之高手也。
卻說魯肅領了周瑜言語,徑來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對坐。肅曰:“連日措辦軍務,有失聽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肅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唬得魯肅失色,問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這條計隻好弄蔣幹。曹操雖被一時瞞過,必然便省悟,隻是不肯認錯耳。今蔡、張二人既死,江東無患矣,如何不賀喜?吾聞曹操換毛玠、於禁為水軍都督,則這兩個手裏,好歹送了水軍性命。”魯肅聽了,開口不得,把些言話,支吾了半晌,別孔明而回。孔明囑曰:“望子敬在公瑾麵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懷妒忌,又要尋事害亮。”魯肅應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隻得實說了。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
主事者之最忌,莫過於猜中他不想讓人知道的心事,孔明也太多嘴。
次日,聚眾將於帳下,教請孔明議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問孔明曰:“即日將與曹軍交戰,水路交兵,當以何兵器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為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軍中正缺箭用,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以為應敵之具。此係公事,先生幸勿推卻。”孔明曰:“都督見委,自當效勞。敢問十萬枝箭何時要用?”瑜曰:“十日之內,可完辦否?”孔明曰:“操軍即日將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瑜曰:“先生料幾日可完辦?”孔明曰:“隻消三日,便可拜納十萬枝箭。”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願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重罰。”瑜大喜,喚軍政司當麵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後,自有酬勞。”孔明曰:“今日已不及,來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軍,到江邊搬箭。”飲了數杯,辭去。魯肅曰:“此人莫非詐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對眾要了文書,他便兩脅生翅,也飛不去。我隻分付軍匠人等,教他故意遲延,凡應用物件,都不與齊備,如此必然誤了日期,那時定罪,有何理說?公今可去探他虛實,卻來回報。”
公報私仇,是堂而皇之滅掉對頭的辦法,有權者常樂用之。
肅領命,來見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為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隻得救我。”肅曰:“公自取其禍,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隻船,每船要軍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為幔,各束草千餘個,分布兩邊,吾別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隻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計敗矣。”肅應諾,卻不解其意。回報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隻言孔明並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後如何回覆我。”
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隻,各船三十餘人,並布幔束草等物盡皆齊備,候孔明調用。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第二日亦隻不動。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遂命將二十隻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
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麵不相見。孔明促舟前進,果然是好大霧。前人有篇《大霧垂江賦》曰:
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彙百川而入海,曆萬古以揚波。至若龍伯、海若,江妃、水母,長鯨千丈,天蜈九首,鬼怪異類,鹹集而有。蓋夫鬼神之所憑依,英雄之所戰守也。時而陰陽既亂,昧爽不分。訝長空之一色,忽大霧之四屯。雖輿薪而莫睹,唯金鼓之可聞。初若溟濛,才隱南山之豹;漸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鯤。然後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蒼茫,浩乎無際。鯨鯢出水而騰波,蛟龍潛淵而吐氣。又如梅霖收溽,春陰釀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東失柴桑之岸,南無夏口之山。戰船千艘,俱沉淪於岩壑;漁舟一葉,驚出沒於波瀾。甚則穹昊無光,朝陽失色。返白晝為昏黃,變丹山為水碧。雖大禹之智,不能測其淺深;離婁之明,焉能辨乎咫尺。於是馮夷息浪,屏翳收功,魚鱉遁跡,鳥獸潛蹤;隔斷蓬萊之島,暗圍閶闔之宮。恍惚奔騰,如驟雨之將至;紛紜雜遝,若寒雲之欲同。乃能中隱毒蛇,因之而為瘴癘;內藏妖魅,憑之而為禍害。降疾厄於人間,起風塵於寨外。小民遇之夭傷,大人觀之感慨。蓋將返元氣於洪荒,混天地為大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