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是一部從說書演變過來的小說,它保留了原來作為口頭文學的許多特色。所以文中出現的那些可有可無的人情世故,天文地理,神妖鬼怪,軼事遺聞,純粹是為了滿足聽眾的獵奇心理和求知欲才枝蔓橫生地充斥於篇幅之中。
諸葛亮七擒孟獲,正好給作者提供了一個展示蠻荒夷域的機會,來滿足聽眾的好奇之心。在長期的封建和禮教的雙重統治下,一方麵是思想禁錮和精神壓迫,一方麵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最終一個個都成了循規蹈矩,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的順民。每個人的精神視野和想象空間都極其有限,而現實的嚴酷和動輒獲咎的恐懼,就使人隻有寄於遙遠的一切了。
在中國,小說又叫做傳奇,道理也就在此。
卻說孔明自駕小車,引數百騎前來探路。前有一河,名日西洱河,水勢雖慢,並無一隻船筏。孔明令伐木為筏而渡,其木到水皆沉。孔明遂問呂凱。凱曰:“聞西洱河上流有一山,其山多竹,大者數圍。可令人伐之,於河上搭起竹橋,以渡軍馬。”孔明即調三萬人入山,伐竹數十萬根,順水放下,於河麵狹處,搭起竹橋,闊十餘丈。乃調大軍於河北岸,一字兒下寨,便以為壕塹,以浮橋為門,壘土為城。過橋南岸,一字下三個大營,以待蠻兵。
諸葛亮南征,不僅僅是一次軍事行為,從曆史的角度來看,也是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文化與中原文明一次交流融合的機會。這次南征對於推動西南地區的經濟發展、文化進步,是產生了積極影響的。
卻說孟獲引數十萬蠻兵,恨怒而來。將近西洱河,孟獲引前部一萬刀牌獠丁,直扣前寨搦戰。孔明頭戴綸巾,身穿鶴氅,手執羽扇,乘駟馬車,左右眾將簇擁而出。孔明見孟獲身穿犀皮甲,頭頂朱紅盔,左手挽牌,右手執刀,騎赤毛牛,口中辱罵;手下萬餘洞丁,各舞刀牌,往來衝突。孔明急令退回本寨,四麵緊閉,不許出戰。蠻兵皆裸衣赤身,直到寨門前叫罵。諸將大怒,皆來稟孔明曰:“某等情願出寨,決一死戰!”孔明不許。諸將再三欲戰。孔明止曰:“蠻方之人,不遵王化,今此一來,狂惡正盛,不可迎也。且宜堅守數日,待其猖獗少懈,吾自有妙計破之。”於是蜀兵堅守數日。
曹劌論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對那些乘氣而來的對手,先不與之交鋒,這並不是軟弱的表現。
孔明在高阜處探之,窺見蠻兵已多懈怠,乃聚諸將曰:“汝等敢出戰否?”眾將欣然要出。孔明先喚趙雲、魏延入帳,向耳畔低言,分付如此如此。二人受了計策先進。卻喚王平、馬忠入帳,受計去了。又喚馬岱分付曰:“吾今棄此三寨,退過河北。吾軍一退,汝可便拆浮橋,移於下流,卻渡趙雲、魏延軍馬,過河來接應。”岱受計而去。又喚張翼曰:“吾軍退去,寨中多設燈火,孟獲知之,必來追趕,汝卻斷其後。”張翼受計而退。孔明隻教關索護車。眾軍退去,寨中多設燈火。蠻兵望見,不敢衝突。
次日平明,孟獲引大隊蠻兵,徑到蜀寨之時,隻見三個大寨皆無人馬,於內棄下糧草車仗數百餘輛。孟優曰:“諸葛棄寨而走,莫非有計否?”孟獲曰:“吾料諸葛亮棄輜重而去,必因國中有緊急之事,若非吳侵,定是魏伐,故虛張燈火,以為疑兵,棄車仗而去也。可速追之,不可錯過。”於是孟獲自驅前部,直到西洱河邊,望見河北岸上,寨中旗幟,整齊如故,燦若雲錦,沿河一帶,又設錦城。蠻兵哨見,皆不敢進。獲謂優曰:“此是諸葛亮懼吾追趕,故就河北岸少住,不二日必走矣。”遂將蠻兵屯於河岸,又使人去山上砍竹為筏,以備渡河,卻將敢戰之兵,皆移於寨前麵。——卻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
諸葛亮習慣於設置疑兵,虛陣誘敵,多頭出擊,全麵包抄。以打大仗的部署,來對付不堪一擊的蠻兵,不免有小題大做之嫌。
是日,狂風大起,四壁廂火明鼓響,蜀兵殺到。蠻兵獠丁自相衝突。孟獲大驚,急引宗族洞丁殺開條路,徑奔舊寨。忽一彪軍從寨中殺出,乃是趙雲。獲慌忙回西洱河,望山僻處而走,又一彪軍殺出,乃是馬岱。孟獲隻剩得數十個敗殘兵,望山穀中而逃,見南北西三處塵頭火光,因此不敢前進,隻得望東奔走。方才轉過山口,見一大林之前,數十從人引一輛小車,車上端坐孔明,嗬嗬大笑曰:“蠻王孟獲大敗至此,吾已等候多時也!”獲大怒,回顧左右曰:“吾遭此人詭計,受辱三次,今幸得這裏相遇。汝可奮力前去,連人帶馬,砍為粉碎!”數騎蠻兵猛力向前。孟獲當先呐喊,搶到大林之前,蹌踏一聲,踏了陷坑,一齊塌倒。大林之內轉出魏延,引數百軍來,一個個拖出,用索縛定。
從諸葛亮出山、博望坡軍師初用兵起,在戰場上,他就乘坐一輛小車,親臨指揮。一直到死諸葛能走生仲達,也還是這輛車子。可見諸葛亮躬耕南陽,書生意氣,雖知天文地理,戰書兵法,但對於騎射之道,刀槍之用,大概要生疏些,所以,就得借助於這種運輸工具了。在這個世界上,一個無所不能、無所不為的人是不存在的,明白這一點,便有一份清醒。
孔明先到寨中,招安蠻兵,並諸甸酋長洞丁——此時大半皆歸本鄉去了——除死傷外,其餘盡皆歸降。孔明以酒肉相待,以好言撫慰,盡令放回。蠻兵皆感歎而去。少頃,張翼解孟優至。孔明誨之曰:“汝兄愚迷,汝當諫之。今被吾擒了四番,有何麵目再見人耶?”孟優羞慚滿麵,伏地告求免死。孔明曰:“吾殺汝不在今日。吾且饒汝性命,勸諭汝兄。”令武士解其繩索,放起孟優。優泣拜而去。
不一時,魏延解孟獲至,孔明大怒曰:“你今番又被吾擒了,有何理說?”獲曰:“吾今誤中詭計,死不暝目!”孔明叱武士推出斬之。獲全無懼色,回顧孔明曰:“若敢再放吾回去,必然報四番之恨。”孔明大笑,令左右去其縛,賜酒壓驚,就坐於帳中。孔明問曰:“吾今四次以禮相待,汝尚然不服,何也?”獲曰:“吾雖是化外之人,不似丞相專施詭計。吾如何肯服?”孔明曰:“吾再放汝回去,複能戰乎?”獲曰:“丞相若再拿住吾,吾那時傾心降服,盡獻本洞之物犒軍,誓不反亂!”孔明即笑而遣之。
獲忻然拜謝而去。於是聚得諸洞壯丁數千人,望南迤邐而行,早望見塵頭起處,一隊兵到,乃是兄弟孟優重整殘兵,來與兄報仇。兄弟二人抱頭相哭,訴說前事。優曰:“我兵屢敗,蜀兵屢勝,難以抵擋。隻可就山陰洞中,退避不出。蜀兵受不過暑氣,自然退矣。”獲問曰:“何處可避?”優曰:“此去西南有一洞,名日禿龍洞,洞主朵思大王,與弟甚厚,可投之。”於是孟獲先教孟優到禿龍洞,見了朵思大王。朵思慌引洞兵出迎。孟獲入洞,禮畢,訴說前事。朵思曰:“大王寬心,若川兵到來,令他一人一騎不得還鄉,與諸葛亮皆死於此處!”獲大喜,問計於朵思。朵思曰:“此洞中止有兩條路:東北上一路,就是大王所來之路,地勢平坦,土厚水甜,人馬可行;若以木石壘斷洞口,雖有百萬之眾,不能進也。西北上有一條路,山險嶺惡,道路窄狹,其中雖有小路,多藏毒蛇惡蠍,黃昏時分,煙瘴大起,直至巳午時方收,惟未申酉三時,可以往來,水不可飲,人馬難行。此處更有四個毒泉:一名啞泉,其水頗甜,人若飲之,則不能言,不過旬日必死;二曰滅泉,此水與湯無異,人若沐浴,則皮肉皆爛,見骨而死;三曰黑泉,其水微清,人若濺之在身,則手足皆黑而死;四曰柔泉,其水如冰,人若飲之,咽喉無暖氣,身軀軟弱,如綿而死。此處蟲鳥皆無,惟有漢伏波將軍曾到,自此以後,更無一人到此。今壘斷東北大路,令大王穩居敝洞,若蜀兵見東路截斷,必從西路而入,於路無水,若見此四泉,定然飲水,雖百萬之眾,皆無歸矣,何用刀兵耶?”孟獲大喜,以手加額曰:“今日方有容身之地!”又望北指曰:“任諸葛神機妙算,難以施設。四泉之水,足以報敗兵之恨也!”自此孟獲、孟優終日與朵思大王筵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