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淩霜降

你收到過來自天堂的信嗎?

我收到過。

1

第一封信,是我住進香樟街53號的第二年的夏至那天寄來的。

香樟街53號的房子有兩層,樓下出租給了賣字畫的羅叔,我住樓上。

郵遞員送信來的時候,我買了一些水果回來,右手一兜桃子,右手一個西瓜。羅叔對郵遞員用手指了指我,說:“那就是葉小桐。”

“葉小桐嗎?有你的信。請簽收。”郵遞員是一個麵目有些孤苦的小哥,他把信遞給我的時候,毫無笑意。

“謝謝。”我用提著桃子的手接過信,也沒看,就上了樓。夏天的開封,熾熱。我洗了個澡後就困了,午睡醒時,窗外斜陽夕照,香樟街已霓虹閃爍,熱鬧的夜市開始了。

我拉上窗簾隔音,想洗一個桃子的時候,才發現了那封信,居然是用鋼筆寫的地址與姓名,竟然不是打印的公函麼?

我啃著桃子,打開了信。

信並不長:

葉小桐。不知道此刻在讀這封信的人會不會是你。如果是你,那應該多好。如果不是,也沒有關係。如果有興趣,就當別人的故事看一看。如果無意,便不必再拆開。

葉小桐,我發現了一間叫時光郵遞員的店。他們說,我寫的信,想在什麼時候寄出去都可以。一百年後寄也可以。

我決定給十年後的你寫信。

願神垂憐眷顧你我。

趙樟和寫於2001年6月22日

我拿著那頁信紙,呆呆地坐在原處,咬了一口的桃子落在地上,也沒有去撿。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我淚流滿麵地聽到了自己悲切的嗚咽聲。

2

一年前,我決定從日本京都回開封工作。父兄都對我不去北京而回開封十分不解。

我們家原來就住在開封城邊上某一個村子裏,後來村子拆遷,我的父親與兄長拿了錢去了北京做生意,就全都留在了北京。所以,我的故鄉雖然在開封,但開封城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香樟街53號是我的朋友香和子家的舊房子。香和子與我在京都算是他鄉遇故知,她比我大三年,讓我叫她姐。她說:你是回開封,又不是去哪兒。姐叫你住你就住。

香樟街其實很小,從街頭到街尾,不過九百米。街道兩旁都是民國時期的老建築,西式與中式完美結合小洋樓。一般人是住不起香樟街的房子的。比如我們家。我十幾歲時經過香樟街,眼睛裏全都是豔羨的光。又驚豔,又羨慕。

回來後我花了三天仔細地打掃與布置房子,裝了新的窗簾,在陽台種了花草,用毛巾把老舊的原木地板擦得光潔鑒人。收拾好後我拍了照片給香和子看,她驚歎地說:“哎呀,就和趙樟和住的時候一樣幹淨整齊呀。”

然後,香和子被我忽然洶湧而出的眼淚嚇著了:“怎麼了?”

我說沒事,我隻是想你了。

其實,我隻是想趙樟和了。趙樟和,十年之後,我居然還是這麼沒出息,聽到你的名字仍會淚落。

3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給我寫信。

十年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交集。你怎麼會給我寫信呢?

2001年我十七歲。第一次見到你。

我作為我們學校的優等生,去友校參觀。你是升旗手,穿一身白色的製服,腿筆直地站著,像一棵迎著風的樹。清晨的陽光下,少年的側顏刀刻雕琢般精致而柔和。

心混亂地跳動著,我覺得自己有幾秒鍾的時候都忘記了呼吸,我聽不見雄壯的國歌聲,我看不見飄揚的國旗,我沒出息地被紅旗下的少年攝走了心神。

然後,我丟人的暈倒了。引起了一小片的混亂。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向了混亂是否看到了我。

我隻願你沒有看到。我穿著肥大的校服暈倒在地引起混亂的樣子一定又狼狽又可悲,我不想我們的初麵是如此不堪的樣子。

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對於你是否看見了我為何那麼在意。

也許,你寫信給的那個葉小桐,並不是我這個葉小桐?

我打電話問了香和子,還去問了整個香樟街的鄰居,最後去查了你的學校與我的學校前三屆後三屆的畢業名單。

叫葉小桐的人,就隻有我一個。

4

第二封信,是在兩個月後寄來的。

那天的工作很密,回去時夜市都要結束了。羅叔正要收攤關門,看到我,說今天送來了一封我的信,就放在櫃台上。

開封市香樟街53號,葉小桐收。我拿著信跑上樓的時候,急得被樓梯絆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滲出血珠,我沒管,幾近手忙腳亂地打開抽屜,拿出了兩周前那封信,還有幾張已經陳舊的稿紙。我用顫抖的手,一一把它們展開,仔細地對比著上麵的字跡,生怕自己遺漏了一分一毫的相似之處。

竟又一模一樣。是,我怎會疑心自己認錯。這必定是你親手寫的信沒錯。是你親手寫給葉小桐的信沒錯。是你寫給我的信沒錯。

這封信也很短,隻有一句話:

葉小桐,今天在天波楊府門外的第五棵樹下看見你了。想過去問你一句:你匆匆忙忙地跑著要去哪?

後來,沒有去問。

趙樟和寫於2001年8月27日

趙樟和,你知道不知道,已經二十七歲的我,二更半夜的拿著你寫於十年前的信蹲在地上嗚嗚地哭的樣子有多傻?

5

原來你真的發現了我。

2001年暑假的最後一天,我在香樟街口那間小吃店,像一個跟蹤盯梢的特工,無所事事又假裝無意地等了三個小時。

你終於出了門,大約是約了朋友見麵。你沒有搭乘交通工具,從香樟街走到書店街,穿過書店街又拐進了禦街,從禦街去了天波楊府。

你的朋友是幾個男孩,他們似乎從外地來遊玩。我貼在一棵樹後麵,看你和他們站在路邊談笑風生的樣子,鶴立雞群的挺拔秀氣,真好看。

你的目光向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我很慌張,轉身走的樣子一定接近了逃跑的姿勢。

趙樟和,那一天,我沒有要去哪裏。我也沒有什麼特別著急著要去做的事情。我隻是想去看看你。

我等了三個小時,終於看見了你,然後我的腳就和我的心分離了。我的心說:看到了就好,回去吧。我的腳卻固執地要跟在你身後走一段。再走一段。再走一段。

很多年後我回想起那兩年的時光,竟然覺得又狼狽又美好。狼狽是因為我對自己忽然暗戀上你這件事情束手無措。美好是因為那些時光裏,你一直在。

6

第三封信,我等了整整四個月。等得我幾乎坐不住,滿開封城地去找一間叫做時光郵遞員的店。

隻可惜一無所獲。

出差一周歸來,看到一封信別在門把手上,我還沒有去拿來看,就已經淚落。

原來還有。

真的還有。

幸好還有。

葉小桐,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我竟然寫信到自己家裏給你。你不可能收到,不是嗎?

葉小桐,可是我還是想給你寫信。現在有很多通訊工具,手機,QQ,電子郵件,可我不喜歡那些。我喜歡在紙張上寫你的名字。葉,小,桐。你父母真會起名字。你名如其人,像一株小桐樹,葉子向著光,迎風,默默生長。

現在你在哪裏呢?你那樣又優秀又堅韌的女孩子,大概為因為夢想走得很遠吧。真想知道十年之後的你,會在這個星球哪個地方生活著。

想象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會做什麼工作,會不會還是短發的假小子模樣,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在我最後一次當升旗手的那天暈倒,你是故意的嗎?好讓我認識你記住你,從那天之後,開始為葉小桐這個名字丟盔棄甲。

趙樟和寫於2001年12月27日

趙樟和,從那天開始丟盔棄甲的人,何止你一個。

7

那個清晨我暈倒醒來後,白冰清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葉小桐,我告訴你。我終於有喜歡的人了。”

“誰?”除了身高與成績略遜於我,白冰清幾乎樣樣比我完美,給她寫情書送禮物的男生很多,但是她眼高於頂,一般男生她看不上。

“趙樟和。”白冰清甜蜜又詭秘地笑:“名字也很特別吧?我剛打聽到的名字。第一個告訴你哦。”

“恭喜你。”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個在朝陽中揚起國旗的完美少年的名字,就叫做趙樟和。

我後知後覺,打聽到你的名字的時候,你已經和白冰清成為了朋友。你被邀請參加白冰清的十八歲生日會。熙熙攘攘的少男少女中,你穿一件藏藍色的T恤,灰白色的牛仔褲,有點清爽又有點憂鬱,好看得不得了。

白冰清比我勇敢許多。她許完生日願望,然後就對你說:趙樟和,我喜歡你。你做我男友行嗎?

你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你的笑容又坦然又明亮,你說:白冰清謝謝你。很抱歉,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你的語氣。如此篤定。

當時我在某一個能夠清楚地看到你卻不容易被你發現的角落裏,心被你的話瞬間打落了萬丈深淵。

那深淵深而冷,我掉落了很久很久,都沒有真正到底。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笑容,哪怕是一個無意的展顏,也能把我從掉落中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