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很驚訝,他說:可是你從沒說起過你喜歡的那個人呢。

是那樣的嗎?我有些驚慌。我懷著那些驚慌迫不及待地去找美櫻,找到美櫻的時候我很傷感。因為看到美櫻和一個陌生的男孩在一起親密的樣子,我感覺到的不是憤怒不是痛,而是一種釋然。

怎麼會呢?那些我拚了命去打的架,那些被我無情地拋棄的學業,還有被我冷酷地推開的董如意,都是我奔向美櫻的證據。可為何我到了美櫻的麵前後,我想的卻是,呀,這樣更好。

怎麼會好!

我衝過去,帶著不解的憤怒。美櫻驚慌失措地攔在那個男孩麵前,她的聲音都有點兒顫抖,她說:羅許,求你了,不要打人。

我忽然就泄了氣。

我不想解釋說,我今天沒想要打架呀。我心裏隻是想:呀,原來美櫻是因為這樣才要離開的。呀,原來過去的我,是那樣一個混蛋的衝動少年。

9

大學第一年的功課緊張而有序,我把自己慢慢地放入了生活,功課,運動,散步,也交了一些朋友。春天的日本是櫻花的日本,那麼美,那麼傷,然後,我想起了你。

關於你的一切,在離開你兩年之後,就像沉寂了多年的草籽,從我心裏的那片落滿了櫻花的回憶之地破土而出,點點滴滴,密密麻麻,勢如破竹。

我慢慢地承認:呀,原來一年前語言課老師說的話,是真的呀。呀,原來我真的在不知不覺地想念著董如意呀。

在這一年的春末,在最後的櫻花瓣回歸大地之前,美櫻來找我了。她精致的臉上畫了細致的妝,顯得眼睛更大更動人。我身後好幾個男生都在吹著讚歎的口哨聲,短暫的驚訝後,我竟然微笑,我說嗨美櫻,好久不見。

美櫻也有短暫的驚訝,我知道她是因為見到了不一樣的我,她說:羅許你變了好多。

我說,哦。然後我說,我訂了下周回國的機票。打算春假的時候回去看看。

美櫻說,她就不回去了。因為家裏沒有什麼朋友,不好玩。然後,她說:對了羅許,你回去的時候,正好是清明,去看如意的時候,幫我給她帶束花吧。

有一瞬間,我不能好好地消化美櫻的這句話,為什麼要在清明去看你,看就看了,為什麼要幫她給你帶一束花。

你不知道嗎?如意兩年出了意外,沒能救過來。

什麼意外!有什麼意外救不過來!我幾近聲嘶力竭地吼,美櫻被我嚇得有些驚慌,好一會兒才說:說是破傷風感染,還有敗血症,她體質特殊,感染得太嚴重了,就沒能……

你撒謊!我吼停了她。我全身都是顫抖的,我覺得我不能相信美櫻的話,她又霸道,又自私,又愛撒謊,老是說喜歡我,卻又老是答應和別的男孩一起出去。她一定是因為發現我不再以她為重,所以嫉妒,所以撒謊!

我在那個春天最後的櫻花雨裏奔跑,來來回回,一圈又一圈,以堅定我不相信的決心。

而如果一切已經是事實,再多的決心隻不過是徒增痛楚。隻是我不懂。

10

下了飛機我直接就去敲你家的門。遠遠就看到那個小院門仍然與其它華麗的假裝古樸的院門格格不入的樣子,我不由自主地吊著的心稍稍地放了下去。

我想,你一定還在。也許正坐在櫻花落盡枝葉漸濃的櫻樹下讀一本書。側臉瓷一樣白,安靜而細致,美好而憂傷。

我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門是虛掩的,我推門進去,院子裏那些似長瘋了的花草仍然嚇了我一跳。

董如意!

我叫。

無人應答。

董如意!

我尖叫。

寂靜無聲。

董如意!

我覺得我的嗓子都要破了。

“誰呀?”一個老頭從外麵推開院門進來了:“這家主人不在這兒住。”

是一個陌生的老頭。他說他是房子的主人雇來看房子的,房主特別有錢,四處購買看上的房產,隻有在春天櫻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才會來住上一天半天。

這房子原來那家姓董的呢?

早搬走了呀,他們為了給女兒治病,把房子賣了就搬走了呀。

在我上飛機的同時,你因為一根生鏽的釘子引發了急性破傷風被送入了醫院,盡管已經全力施救,盡管精神富裕卻經濟窘迫的你的爸爸迅速賣掉了家去救你,但並發的敗血症最後還是要了你的命。

我心驚膽戰在問著線索尋著你的過程中,心一點一點地冷掉。最終見著你的墓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拆”的一聲細響,凍成冰的心裂開了。當時並不感覺到痛,隻是知道,就像一塊堅冰被忽然撞擊,裂縫越來越多,然後碎成了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再拚湊起來的渣子。

董如意,你知道嗎?你在那張小小的照片裏笑,小眼睛眯眯的,居然還露出了小虎牙。那是摯愛你的父親給你拍的照片吧?因為我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你那樣笑容。我記憶裏的你,都不怎麼笑,就算笑,也不會笑得露出了小虎牙。所以我竟然不知道,你開心地笑著的樣子,有那麼可愛的虎牙。

我想,我一定讓你很難過很難過。所以,你在我的記憶裏,才沒有笑得開心的樣子。

11

董如意。當我記起我推倒你時,你踩上那根釘子輕輕地呀了一聲的樣子的時候,我確實被“原來是我殺了你呀”這個事實徹底地擊倒了。

我躺在床上,吃不下,睡不著,甚至喝水都吐。我的腦子裏,關於你的每一個小細節都在蓬勃生長,它們橫衝直撞,根本不肯停下來讓我休息。我看到自己坐在冰冷的世界裏,不斷地用手想把碎成一堆冰渣子的心重新堆砌卻徒勞無功。

我想,那種感覺你一定也經曆過。在我站在美櫻身邊說:董如意要不要去我們家玩的時候。在我憤怒地吼滾開別像一隻豬一樣擋著我的時候。在我明明看到你不舒服卻仍然轉身離開的時候。在我於你生命的最後竟然沒有出現也明知道我決不會出現的時候。

董如意,我還怨恨過命運的殘忍。你才十八歲。你還沒有被你喜歡的人喜歡過。你還沒有去過你另一個血脈裏的故鄉。為此,我去問你的爸爸,我能不能帶著你的骨灰漂洋過海。最初他憤怒地拒絕了。後來他同意了。他把你交給我時,他說:她那麼喜歡你,不管跟著你去哪裏,她都會開心。

我當時嚎啕大哭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可我抱著裝著你的小盒子,就那樣哭了好幾個小時。

董如意,我知道時光其實最狠。所以,我不想說我有多麼懷念你。怕一說出來,你就會在我的記憶裏變輕,然後輕飄飄地散去。

董如意,二十八歲的我,住在遠離櫻花街的某個大城市裏的某幢高樓裏,每天朝九晚五,偶爾加班,宅。偶爾參加同事朋友的聚會,生活得很正常。隻是每年春天他們去春遊看櫻花的時候,我都拒絕出席。

我看不得櫻花滿天飛舞的樣子,我在日本的那幾年,每年春天都會在美麗的櫻花雨下淚流滿麵,是個怪人。

董如意,我想念你。可是,這些想念沒有出口,它們沉在了我的心底,鏽住了我的心門。我有時候覺得這樣不好,有時候,我覺得這樣,也挺好。

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有勇氣,在春天的時候回到櫻花街,在滿天粉色的落英裏想起你與我之間的櫻花街往事,還有記憶裏,很少的你笑起來的樣子,淡淡的,小眼睛眯眯的,很美。

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徹底地成為一個普通的男子,成家生子,為養活妻兒奔忙終生,很少再想起你,然後最終完全地忘記。

但也許,董如意呀,我會不會就這樣,永遠地被鏽在了想念你的時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