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了你。想到你飛快奔跑的憂傷的背影,想到你眼睛裏的水光,想到你站在舊櫻花街最後一棵櫻花樹下等著的樣子,想到你忽然紅暈滿布的臉,想到小小的你就已經因為嫉妒去扯掉美櫻的辮子的小樣兒。
隻可惜當時的我不懂。十八歲未滿的我,因為美櫻的離開十分的傷感與憤怒。那些痛與憤怒在我年輕的心裏不停奔突,急需要尋找一個出口。
美櫻竟然去了日本留學,我的爸爸和她的爸爸時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我們的媽媽也常常一起逛街購物。而聯係留學,辦簽證,訂機票,那麼多的事情,美櫻和她的家人竟然沒有向我們透露半句。直到美櫻高考後直接上了去日本的飛機,美櫻的媽媽才告訴因為找不到美櫻而急得團團轉的我,美櫻早就決定獨自離開了。
我遷怒於有著日本血統的你。
知道美櫻離開的那天,你等在舊櫻花街最後那棵櫻樹下,綠蔭映襯下,你的臉細瓷一般蒼白,你緊張得兩隻手絞在一起,你說,羅許,我請你吃冰淇淋吧。
十七歲的你說出來的話和十七歲的我一樣幼稚,我這樣回答你,我說吃你個頭,你回去吃自己吧你個日本鬼子。
淚水幾乎在瞬間就充盈了你的眼睛,你的小眼睛居然強行忍著,把那麼多的眼淚都又裝了回去,你還擠出一個微笑,你輕輕地自嘲似的說:聽說吃了冰淇淋心情會好點。我以為是真的呢。
我對你吼:誰他媽的告訴你我心情不好了?滾開!長得像豬一樣,不要擋著我的路!
其實你不胖,你隻是有點娃娃臉。你被我吼得嚇了一跳,向路邊後退了兩步,我像個憤怒的王者,驕傲地呼嘯而過。那些痛楚而糾結的日子,我在路上如此這般遇見過你很多次,也錯過你很多次。
我最後悔的,就是從來沒有回頭看過你的樣子。我一直以為你是一邊顫抖著害怕我的憤怒,一邊怨恨我的無理與惡毒。
後來,我在你們搬走後的家裏,找到了一張當時你爸爸拍下的你的照片,粉色的櫻花像夢一樣緩緩飄落,看起來傷心卻憤怒的少年的背影充滿了倔強與驕傲,你站在櫻花樹下,穿一件淡水綠色的衣服,滿滿地充滿了柔軟的心疼與憂傷。
6
你知道嗎,我後來看著那張照片,常常不自覺地潸然淚下而不自知。是吧?當初我輕狂地欠下了你的眼淚,後來我要獨自在歲月裏慢慢地償還。
我還是決定了要去找美櫻。我為了她,幾乎荒廢了我的整個高中時代,我的功課爛得要命,根本就沒有考上大學的希望,除了花錢出國留學,我還能做什麼?
爸爸答應了讓我高中畢業後去留學,但他不同意我去日本。我幼稚到什麼程度?我幼稚到絕食抗議的程度。不吃不喝的第三天,你來了。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根本不屑理會你。
你說,你的英文學得不錯,日文也很好。你還和日本的遠房阿姨有聯係。你說,你可以瞞著家人,讓遠房阿姨做擔保人,幫我寫信去申請日本的大學。然後你說,我跟羅叔叔說幫你補習英文,其實我們來學日文好不好?畢竟如果申請通過了,你到了那邊找美櫻,會日文會方便很多。
想去找美櫻的願望太過迫切了,所以我答應了你。
從櫻花盛開的三月開始,除了睡覺和上課時,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放學後一起補習到深夜。我開始用功之後,我發現我居然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笨。雖然不可能跟上高考的功課,但至少英文與日文都有了很多的進步。
一心一意要去找美櫻的我,當然不會能夠理解此時的你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幫我補習。因為考慮到我的高考成績很爛,還幫我申請語言學校,聯係到了日本後的住處等等。我看不到你小心翼翼地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每寸時光,更看不到你努力地教會我某個詞後的笑容下隱藏的傷感。
我隻以為你是真的真的要幫助我去找美櫻,卻不知道,我的爸爸從來都有著他的想法和安排,那些計劃不會因為孩子幼稚的瞎鬧而有所改變。我確實為你幫我申請的那所語言學校寄來的錄取通知書而真切地興奮過,我還說,謝謝你呀,董如意。
不謝。你輕輕地說。你的樣子有一種特別的傷感,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但我後來,懷疑那是你因為幫助我爸爸欺瞞我的愧疚。
所以,在機場進入檢票口後才忽然驚覺目的地不是日本而是新西蘭的我,是有多麼的憤怒,我已經忘記了。我隻記得我丟開行李,撕掉機票,對送機的父母和你吼:你們竟敢騙我!我不去!董如意騙我!你竟然騙我!
你的眼神像一片脆弱的水晶,一點一點的碎裂。我以為那痛,也不過是你與我父母共同欺騙我的愧疚。
7
我鬧得厲害的時候,爸爸也對我吼:美櫻那樣走,就是不想再和你有關係,你去找他有什麼用。他說這句的時候,十八歲的我,就像受傷而憤怒的野獸,竟然一拳頭打在了牆上,用力之猛把牆都砸出了一個小坑,手自然也受傷了。
那個夏天,我頹廢掉了。我不是瘋狂地沒日沒夜地玩暴力的殺戮遊戲,就是眼神空洞地在櫻花街上遊蕩,看到有車過來也不躲,遇到誰看我不順眼就和人打架,惹毛了別人就不再還手,任人拳打腳踢,幾乎每天身上都有傷。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一個笑話。我到底是哪裏來的那麼多的想作踐自己的痛苦?我不過是因為年輕,我不過是因為幼稚,我不過是因為不懂真正的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那時候,我不知道,在某天故意去找揍後就真的被揍倒在地的我,在推開來扶我的你時,害你踩到了一根生鏽的釘子。醫學已經空前發達的現代社會,誰還會想到一根小釘子會有什麼危險?世界上被釘子紮過根本不用在意照樣活蹦亂跳地活著的人多了去了。
也是在那天,爸爸把去日本的機票給了我,他說去吧去吧,免得看見你眼煩。
我去找你,你當時看起來已經很不對勁兒,你坐在櫻花樹下的秋千下,全身無力的樣子,你垂著的腿還有點兒一抽一抽的,看起來真是又醜又搞笑。我說喂,董如意,我爸給我買好去日本的機票了。
你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我想,你可能是不太舒服。也是,喜歡我的你,看著我終於得到了飛向我喜歡的人的許可,你怎麼會覺得舒服。
我的殘忍就在於此,我慢慢地察覺了你可能對我有一些什麼樣的想法,但是,我可以完全地忽略它們。因為從小到大的記憶裏,美櫻與我的同步更多,你,不過是那些記憶裏似有若無的配角。
我走了呀。
適時地轉身,是我對你最後的溫柔。
我以為。
8
到日本的第一年,我忙著通過語言學校考大學,為了有一個更好的樣子再去見美櫻,我幾乎拚了命。我甚至沒有去探望過你那位為我擔保的遠房阿姨,所以,也根本沒有你的消息。也許是因為,我不去主動地聯係你而你不聯係我我更習慣,是過去十八年裏,我們之間的常態。
偶爾你在我的腦海過閃過,我便用力地甩開,我為何要想起你?我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一開始我有些煩躁,我以為隻是因為你教了我這個詞的讀音,那個詞的意義與用法。我以為隻是因為你教我的時候我太過用心去記,所以才會不由自主地在說起時寫到時想起你。後來,我習慣了。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跟教我日文的老師這樣說:呀,董如意也是這樣說的,我給忘了。
一年之後,我考上了早稻田大學,去感謝老師時,他忽然對我說:你那麼想念那位董如意小姐,為何她沒有和你一起來日本呢?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我說,哈,我怎麼會想念她。我這麼努力,就是為了去見我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