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淩霜降

1

很久之後,在我二十七歲那年,我才從一個素昧謀麵的人那裏,聽說,你曾經很喜歡我。

2014年10月24日,祖母長辭。彼時我在舊金山飛往南寧的飛機上,手裏捧著一個小小的紙盒,紙盒裏裝著一隻風信子的球莖。

飛機降落的時候,南寧下了雨。四季如春的南寧一雨成秋。碩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出租車的車頂上,司機用帶著南寧腔的普通話問我:“姑娘是來參加民歌節的嗎?今年請了好多明星,比去年要盛大哦。歡迎來到綠城南寧。”

我說了聲謝謝,他熱情如故地誇我普通話說得好,問我是不是從北京來。

我不是。我隻是循著你的足跡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最後變得,沒有了當初的樣子。

我終於變成了一個與你無關的我,抱著一隻也許與你有關的風信子球莖,回到了最初我們無數次一起走過的那條街的街口。

表哥接過我手裏的行李箱,伸手輕輕地拍拍我的頭,問我:“手裏抱的是什麼?”

“沒什麼。”我似怕驚醒什麼,輕輕地回答他。你是我心底最隱秘的心事,任何人都不許窺視。

2

祖母的喪禮結束後,表哥遞給我一個盒子:“你寄回來的明信片,她像寶貝一樣收著。”

明信片?

盒子裏有一隻鳳紋玉佩,一隻沉甸甸的老銀鐲子,還有一疊厚厚的被細細紮好的新新舊舊的明信片。

那些明信片的背後,用我因為太過熟悉而變得陌生的筆跡,寫著廣西南寧市水街雙樹巷19號許冰收。

每一張明信片都在不同的地址,曼穀,京都,首爾,倫敦,巴黎,柏林,紐約,舊金山,冰島,還有多倫多與開羅。時間最近的一張明信片是前年三月,自開羅寄來。

每一張明信片上,除了地址與我的名字,再無片言隻語。

我不可置信地捂著嘴淚落滂沱。

家人不知我與你筆跡相似,以為那是我寄回來的明信片。但,那是你寄給我的明信片。

3

第一次見你,是在水街街口,你背著一個大大的包,穿著一雙藍白色的運動鞋,長腿筆直,個子挺拔。你向我打聽雙樹巷19號怎麼走。

你問了很多次,但我隻是瞪大眼睛看著你不發一語。

“少年,你別看她長得乖巧,可她是傻子,你沒看出來嗎?”一個鄰居經過,碎嘴地說了一句。你的臉忽然間紅了紅,俊秀少年臉上的緋色好似開得最好的桃花。

我一出生便異於常人,雖然精致可愛,但被確診為有自閉症傾向的幾乎不會與人交流的孩子。在我六歲那年,祖母與母親的某一次爭吵之後,祖母強行抱著我去了姑姑家過夜,而我的母親因為氣憤與傷心,燒水後忘記了關煤氣,悲劇發生了。

那天晚上,我們失去了三個親人,我的父母和我的祖父。他們的離去,把我自我封閉的世界撕開了一道口子。

但真正讓我從我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的人,是你。

4

你是來替你的祖父了心願的,你的祖父曾是我的祖父的友人,當日離鄉謀生時,我的祖父贈他玉佩,以備不時之需。你的祖父珍惜情誼,異鄉困苦時都不肯變賣,此次借你與父母歸鄉之機,悄悄托你將舊日友人的禮物歸還,以示對友誼的珍重。

你謙遜而又有禮,微笑美好而又溫暖。

那天晚上,我用一把刀片,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頭發剃光了。這是我決定從自己的世界裏出來的一個儀式,我第一次從我自己的世界裏向這個世界張望了一眼,這一眼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要從頭開始,做一個新的自己。

第二天,祖母看著我的大光頭,一邊罵我瘋丫頭,一邊含著淚張羅著要給我戴帽子。

我沒有戴那個帽子,頭發會長出來,我現在隻是這個陌生世界的嬰兒。

我要在這個世界裏成長,並且尋找到你。

我沒想到重遇你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5

滿場因為我的光頭而起的低呼聲中,我看到了你的臉,少年清俊的臉,美好而溫暖的眼眸。你看到我的光頭,你的眉濃密,你的眼清朗,輕輕向上挑了一下。

有忍耐不住的同學悄悄地說了出口:“那個神經病,居然剃了光頭!”“不但神經,連話都不會說。”“不會是聾啞人吧?”“長得挺好的,聾啞人太可惜了。”

嗡嗡嗡,他們的低聲議論,就像一些點燃的炸藥,我覺得我馬上就要承受不了。可我看向了你的眼,我想看看,你的眼裏會有什麼?同樣是鄙視嗎?

是憤怒。你忽然一聲大喝:“你們不說話會死嗎?!”

教室裏瞬間,萬籟俱寂。唯有你的聲音清靜如泉。

隻可惜,你隻不過是一個轉學生,誰會聽一隻新來的轉學生的呢?議論聲更盛,甚至有人尖著聲音反駁你:“不清楚底細就不要做英雄了。一會兒她發起瘋來,嚇都嚇死你。”

我真的就發瘋了,我蹲了下來,捂著腦袋,開始尖叫。

6

我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教學樓,我們班的同學紛紛受不了跑了出去,別班的同學紛紛聞聲而哄至:“那個神經病又發瘋了嗎?天呀,學校為什麼要收神經病呀。”“聽說她爺爺和校長是朋友。”

我繼續尖叫著,我從我那個寂靜的世界的唯一缺口探出頭來尖叫,試圖告訴這個陌生的世界,關於我內心的悲傷與憤怒。

慶幸那個我,並沒有嚇跑你。反而,讓你走得更近。

“嗨。噓--”教室裏隻有你留了下來,你蹲了下來,用你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你把一隻手指放在你的嘴唇中間,你不斷地輕聲地溫柔地重複:“嗨,噓--”

你的眼睛真的很亮,像月光之下輕輕舞動的銀光雲紋,隻是沒有悲愴的哭聲,隻有你的聲音,緩慢的軟曖,輕淡的柔:“嗨,噓--”

你讓我安靜下來。

而我,真的就安靜下來了。

在此之前,在我的母親去世之後,就再沒有人能在我尖叫時讓我安靜下來。每一次我發作的時候,都是以我最後尖叫到力竭暈倒後整個世界才會安靜下來。

7

周桐,我從來沒有說過謝謝你。

但是,真的謝謝你。

謝謝你,看出了我當時的脆弱,謝謝你,阻止了我的當場崩潰。

謝謝你,從那一天開始,像一支利箭,刺破了我隻有一點點缺口的自我空間,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有著你的世界。

那個世界寬闊而廣大,包羅萬象,生機勃勃,每一個人都如你,像一棵積極向上生長的樹。

為著要窺見你和關於你的一切,我決定要從我建造的虛無世界裏走出來。

這是一個勇敢,美好而又荊棘滿布的開始。

我仗著祖蔭,像其它十六歲的少女一樣上了學。雖然我從來沒有寫過作業,也沒有考過試。但老師所講的那些東西,我都聽進了腦子裏,隻是把它們放在角落裏,一直沒有用過。

適應這個世界最艱難的,不是功課,而是人。

8

這個有你卻也有著其它人的世界,喧鬧而複雜地長滿了荊棘。

我拿著書包,固執地要坐在你的旁邊。原本與你同桌的女生,一把奪過我的書包扔出窗外:“你的座位不在這裏!你以為你是神經病就能不遵守規則嗎?”

你啪的一聲把手裏的書放在課桌上,那本書的名字叫《我們為什麼不說話》,是關於自閉症的書箱。站了起來,微笑明朗地抓起那個女生的書包,輕鬆地丟出了窗外,然後你說:“呀,不好意思,我去幫你撿。”你真的去撿了,但撿回來的,隻是我的書包。

你無視那位女生的憤怒,把我的書包遞給我,微笑著問我:“看一看,東西都還在嗎?”我隻是笨笨地接過,並未仔細去看。

所以也並不知道,是你在我的書包裏,放了一塊巧克力。巧克力有抗抑鬱作用。雖然不能治愈自閉症,但對於一個喜歡你的自閉症女孩來說,每次你微笑著遞過來一塊巧克力的時候,就是世間最好的藥。

9

關於你,喜歡上一個瘋子的流言從那個因愛生恨的女生的嘴裏傳了出去,你並未憤怒,反而親自向老師要求,要與我做同桌。

第一天做同桌,上課前,你拿出書本,對我微笑:“我叫周桐,你呢。”

我打開作業本,歪歪扭扭地寫自己的名字給你看:許冰。

這是我第一次寫字。後來,我練字時照著你的筆跡,所以我們的筆跡一直很像。

你的字很好看,你寫字時,筆尖在紙上走著,發出細微沙沙的摩擦聲,我甚至數得出你寫筆畫時經過了多少道微細的紙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