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能聽到你心跳的聲音,沉穩而有規律的,咚。咚。咚。咚。咚。
還有你的呼吸,呼氣時,像風揚起了柳枝,吸氣時,像水紋滑落在河底。
你讀書的聲音,在七八十人同時讀書的嘈雜裏清晰而又無比獨特。
我還能在走進教室的數十個人的腳步聲裏分辨出你的腳步聲,像海浪溫柔地吻上岩石。
你的聲音是我從我的世界裏出來之後唯一的貪婪。我伸長了耳朵,敏銳地去聽取你在這個世界裏的聲響,我能忽略所有,細致入微地捕捉關於你的一切聲音。那是這個世界最好聽的音樂。
10
期末考試,我考了最後一名。有很多題目都沒寫。你去幫老師整理試卷,回來後很認真地問我:“為什麼你把很難的題目都寫出來了,容易的卻沒有寫?”
當時我的想法是:啊,那麼容易的題目也要寫嗎?
教訓是慘痛的,成績出來後,老師小心翼翼地對我說,為了公平起見,必須每個同學都按照成績來排座位,我的成績是不能再與你繼續做同桌了,問我可不可以接受。我堅決搖頭。
再有考試時,我不敢再驕傲地不寫我認為簡單的題目了。周圍的同學,開始對我又是不屑又是服氣:“都說天才與白癡一線之隔。她平時連作業都不寫,竟然每次考試都拿高分。”“噓,小聲點,一會她聽見又發瘋就慘了。”
“你們有本事,便像許冰一樣不寫作業也考得好。考不好就要懂得閉嘴。”是你的聲音。你來了,總似騎士。
我細心的祖母,最早意識到你有可能是一個能夠讓我從自閉世界裏完全走出來的人。
她提著禮物,最終決定去求你幫助我。
天使一樣的你,一口答應了她。
11
從此之後,每天起很早,到雙樹巷口等我一起去上學,放學的時候,再把我送到巷口。
一路上,你有時候會講一些公式,背一些詩句或者單詞,有時候則會說一些笑話。盡管我絕大部分時間都沉默不語,但你會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地說好多。
你對我說過的東西,我通通都記得。公式,例題,古文詩詞,單詞,笑話。你偶爾遺忘其中一個,我總能脫口而出為你解圍。你偶爾會說一句:許冰真是周桐的知己。
知道嗎?因為你這一句話,我覺得所有的季節都是春天。
有一件事,我從未對人說過,我把你對我說過的話全都用筆記本寫了下來,那三年,你真的對我說過不少話,厚厚的本子裝滿了整整一個紙箱。
你說話的聲音,是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貪婪。我想要聽很多,想要記住很多,所以,我舍不得說話將它打斷。
全因有你,現在的我,才艱難地,跌跌撞撞地,從一個除了你看其它人都是空氣的怪人,變成了一個能夠正常與他人交流的普通人。
12
你開朗而活潑,是一個溫暖愛笑而又可愛幽默的陽光少年。我固執而沉默,是一個冷漠倔強而又無聲無息跟在你後麵的影子少女。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努力想把自己變成你的影子,目光淡然聽覺靈敏地緊緊跟在竭力想幫助我的幾近喋喋不休的開朗少年身後,一天又一天,真希望如此走下去,一年又一年,直至生命終結。
偶爾有過份的同學當著我的麵嘲笑你被一個瘋子纏上,問你每天被我跟蹤的滋味好不好。你回頭看麵無表情地跟著你的我一眼,有些窘迫,又有些無奈:“還不錯呀。像我妹妹跟著我。”
其實我比你還大三個月。而且,你根本沒有妹妹。
那些流言,從開始的“周桐不會瘋了吧?他那麼幫著那個神經病,不會是真的喜歡她吧?”終於變成了“周桐是看上了她們家的家世吧?你們不知道吧?周桐家境很一般啦,但神經病家很有錢的。雖然精神不太正常,但是家裏有錢,長得也不錯,周桐算盤打對了。”
我的世界裏,隻有你,沒有流言。但你的世界並非如我一般清靜,隻是,在你被嘲弄而悄悄地握緊了拳頭時,我對於這個世界無能為力。
13
我們的高中三年,我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隻是一直堅持要坐在你的旁邊,偏執地模仿你跟蹤你。你考前十我也考前十。你看書我也看書,你寫作業我也寫作業。你去踢足球我也抱一隻足球站在球場邊。你看體育雜誌我就看體育雜誌,你背英語詞典我也背英語詞典。
我能準確地跟著你的口音說話,很多年之後,你說“ire”這個音節的時候,中間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停頓。我也是。
偶爾,我會在你家樓下的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在傍晚家家喧鬧的燈火中側耳細聽住在三樓的你的一切聲響:你媽媽叫你吃飯的時候,你會愉快地說好的。你會和你的父母說一些學校裏的事情,偶爾,你的父母會問起總是跟著你的我,你是這樣說的:她不太愛說話,但我覺得她可能是個天才。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讓你長久地對於你喜歡我這件事緘默的,不但因為那個關於你勢利的流言,還因為我的孤僻與安靜,雖然隔開了我與別人的距離,也讓你覺得我與你有距離。
你若真完全無意,又怎會在父母麵前提起一個不起眼的同桌,又怎會允許一個別人眼裏的怪人一直跟在你的身後而不惱怒。
14
分別來得很快,兵荒馬亂的高考迅速地結束了。
考完試那天,畢業聚會,吃完飯後去唱歌,我一如以往,沉默而又無聲無息地跟在你的身邊,因為存在感太強太平常反而一如既往的如同不存在。
你和好幾個與你要好的開朗的同學開著玩笑唱著歌甚至還跳著舞,忽然拿起話筒對著說:“許冰呀,做了我這麼久的小跟班,你來唱首歌給我聽吧。”
你的聲音從空氣中與從音響裏一起傳過來,是雙重的,震得我的耳朵有些嗡嗡作響。大家像是忽然發現了我一樣,哄的一聲說:“呀哦,差點忘記了許冰也在!周桐你喝多了嗎?高中三年,我就沒見過許冰說話,她怎麼會給你唱歌?”
可我真的唱了。
唱的是你剛剛唱過的一首歌《滄海一聲笑》,而且,還是我們一般的南寧人根本不可能唱得好的,隻有來自廣州的你才會唱的粵語版: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 煙雨遙
濤浪淘盡 紅塵俗世記多嬌
清風笑 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 一襟晚照
我唱完之後,看見你的微笑,聽見了快嘴的同學情不自禁地驚歎:“真是開口驚豔的聲音!都說白癡就是天才,難道竟然是真的嗎?”
晦暗的燈光下,你的微笑似會發光,燦爛莫名。
15
我不知道自己是白癡或者天才,我隻知道,我喜歡所有與你有關的聲音,它們美妙至極,能夠一點不漏地刻進我的腦子成為決不會相忘的印記。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的時候,臉上的微笑一直在。但是,與過去一年來喋喋不休地對我說話的你不同,那天的你,隻是微笑著,一言不發。
你離開的時候,背影在雙樹巷的路燈下長長的,有點小憂傷。我幾不可聞地說了一聲再見,而你如有靈犀,背對著我揮揮手。
那是我與你,最後一次,在一起,走同一段路。此後的我們,去過很多相同的地方,看過很多相同的風景,走過很多相同的路段,隻是,時間都永遠地錯開了。
你去了很遠的北方讀書。我本來也能去的,但祖母擔心我不能與人相處,強行把我留在本地一個很普通的學院讀書。那是一所藝術院校,而我沒有任何藝術細胞。除了上學,我都呆在家裏足不出戶。偶爾出去,也隻是從家裏走到高中,再從高中走回家。
連家人都覺得我怪,沒有人知道,我隻是太想你了,所以去重溫一次與你共同走過的路。
16
我的耳朵隻要一聽到與哈爾濱有關的聲音就會靈敏起來,我想冰天雪地的哈爾濱因為有你而溫暖如春,而沒有了你的南寧在我眼裏,連四季常在的綠樹繁花也冷意森森。
我試圖生活得像你一樣,謙和,有禮,溫暖。吃完飯會說我吃好了。得到幫助會說謝謝。祖母提重物回家的時候我會默默接過來。雖然我仍然不愛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但是,慢慢地已經不再拒絕與家人交流了。
祖母聽到心理醫生說我已經不再自閉之後,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拍了兩下,啞著聲音說:“好。好了就好。”
夏天結束的時候,你媽媽終於帶來了你的消息:你申請到了一所美國大學的入學邀請,但是,需要一筆錢。你的父母籌錢的時候,打算把你祖父留下的玉佩賣掉,才知道,老爺子悄悄托你把玉佩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