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淩霜降
如若相知，便一生攜手。如若錯過，便護你安好。
1
雖然時隔七年，但我仍一眼便認出，麵試席上左邊數起第二個，穿黑色襯衣戴深灰色領帶，雖然不動聲色卻似自帶發光體一般的年輕男子，便是你。
而你，沒有認出我來。
也是，這些年，我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當我說我叫趙合歡時，你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眸閃了一下，原本拿在手裏的筆，被你輕輕地放在上桌麵上。筆與桌麵碰觸的聲響讓我有些驚惶，一如十年前，我第一次遇見你那天。
我們高中部從從教學樓通往操場那條十來米的校道上，東邊種了一排合歡樹，西邊種了一排木棉樹。木棉樹三四月開出火紅色的花時，一朵一朵掛滿了枝頭，也一朵一朵地往下掉。有老人守候在樹底下，撿了去曬幹泡茶喝。
那天清晨，我遲到了，匆忙跑過木棉樹，差點與同樣匆忙的你撞在一起。我說對不起，你說沒事兒。你快步走遠，春末的晨光緩緩地落滿了你的全身，似光明裏走來的神。
一朵癡想你的木棉花勇敢地想落在你的肩頭上，卻跟不上你走路的速度，遺憾地掉在了你身後的地上。叭嗒！那聲響大得，似砸在了心上，有種驚惶失措的痛。
另一朵木棉離開枝頭，落在了我的身上，重重的，似把我的心都砸出了一個洞。
從此之後，我便不再是我了。
我隻覺得自己是一朵盼望你垂青的木棉花，像詩人的句子裏寫的一樣，日複一日地掛在枝頭某個不起眼的地方，默默不語。
盼望被你看見，又害怕被你看見，更怕你明明看見了，卻似根本沒有看見。
周棉，喜歡你，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瘋狂也是最無畏的事。
2
“你不太自信。”你坐直了身體，看起來更加氣宇軒昂。
我沒想到當我自我介紹完後，得到的是你這樣直接的評價。
我盡量地鼓起全部的勇氣，望向你的眼睛：“是的。有時候是不夠自信。但不包括我的專業。”
“不夠自信，是為什麼？”
我怎麼可能不自卑。麵對著光芒更盛的你。
十年前，你的光芒便早難以掩飾，連我們正處於更年期從不誇人愛挑無名刺兒的班主任都說：從來沒有見過周棉這樣聰明出色而又沉穩的男生，如此保持，必會有光輝的未來。
你眉目俊朗，氣質幹淨，眼見要突破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喜歡運動投籃精準，成績年級前三居高不下，會彈吉他，會畫畫和書法，據說還懂電腦編程，你確實太優秀了，優秀到沒有人能不自卑。
而我呢，我非但不聰慧，還又黑又胖，家境普通。真是自卑到憤怒。
不應該太喜歡你的，但是，卻又喜歡到想要在你的人生裏，畫上哪怕隻是襯托背景的一筆。
所以，十六歲的我，傻乎乎的，替人去表白了。
3
你還記得李曉卉嗎？當時，我真覺得你是喜歡李曉卉的。因為你雖帥氣無邊，卻沉穩到有點寡言少語。班上多少仰慕你的女生想與你多講幾句而不得。但李曉卉不一樣，你甚至願意與她討論題目。而且，她是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元氣美少女，你喜歡她，算正常吧。
那天我在校門口外第三棵香樟樹下攔住你時，本來隻有你一個人的。
但當我緊張得直哆嗦地從書包裏掏出那封屬於李曉卉的米黃色的信封的時候，幾個抱著籃球隊服的男生從天而降。
然後，他們看著麵無表情的你和艱澀地想扯出一個笑容遞出信封的我，愣了一秒，忽然哄堂大笑起來：“趙合歡，你都不照鏡子的嗎？”
我有照鏡子。我知道又黑又胖的自己站在俊朗帥氣的你的麵前時，比一坨屎更像一坨屎。
“抱歉，如果是信，我不收。”大概是為了顧及我脆弱的自尊，你盡量委婉地拒絕，我喜歡的人，真的很善良。
我覺得正因為如此，你更不應該錯過李曉卉那樣優秀的女孩子。
4
“還是請你收下吧，這是……”我試圖再努力一下，卻被急著要與你一起去打球的男生們粗暴地打斷了：“沒聽到周棉說不收嗎？長成這樣還寫什麼情書呀，好好在角落呆著別出來現就是對得起別人了知道嗎？”
我不知道原來男生們毒舌起來竟然能這般狠辣，我被嗆得愣住了，直到你們的背影走遠，才喃喃地說出了下半句話：“李曉卉寫給你的信。”
那天之後，我在校門口攔住你表白被拒絕的事情開始被當成一個笑話在整個高中流傳，我上樓的時候，午餐的時候，甚至上廁所的時候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連高三的幾個學姐都遠遠地指著我低聲說：“就是她，不知道怎麼來的勇氣。”
李曉卉把書包裏的零食全塞給我，把錢包裏的錢全塞給我，惡狠狠地說：“你要敢說出去信是我的，咱倆就絕交。”
我真的默默地就認了。我不是怕李曉卉和我絕交，而是對於你的名字與我的名字被人同時提起這件事，哪怕隻是一個人人嘲笑的笑話，也覺得莫名地驚心動魄。
5
可李曉卉還是疏遠了我。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和一個嘲笑的醜女孩做朋友，大概也等於自己被嘲笑。
我在充滿了戲謔與嘲弄的校園裏像一隻肥胖的黑蝸牛一樣孤獨地出現也孤獨地離開。
我不害怕嘲弄，不害怕孤獨，我隻害怕在你無助時，我無法幫你做些什麼。
暑假第一天，我剛回到樓下便被我媽一把扯住，說她要去幫她婚變的姐妹打抱不平，我心裏莫名地一慌，怕她有什麼事，就跟去了。我媽是一個像我一樣的高黑壯，更糟糕的是她還衝動又膚淺。
事情果然糟糕得讓我簡直要炸裂：一群中老年婦女正圍著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拳打腳踢加謾罵，你緊緊握住拳頭把她護在懷裏，她緊緊抓住你的手不讓你衝動。你壓抑著憤怒而痛楚的眼神，像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鐵線，網一樣咬住我的心，緊緊地勒進去，痛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了你又深又痛的傷口。
可我沒有上前去幫助你，在憤怒的人們麵前，我知我力量甚微，我從沒如此迅速而又敏捷地閃到了一棵樹的後麵，努力遮掩自己不讓你看見。我想你並不希望我看到你此刻的狼狽。我不知道要如何為你解圍，隻有一點不怕死的急智，讓我想都不想就用盡力氣地尖叫一聲轉身撲入馬路上的滾滾車流裏。
尖利的刹車聲和倒在車輪下的我確實引起了憤怒的婦女們的注意，特別是我媽，我聽到她尖叫著喊“我女兒被車撞了”時，覺得就像聽到了你鬆了一口氣的聲響。
6
學校裏有著關於你的身世的諸多版本，有說你是富家子的，也有說你是私生子的，還有說你是被父母離棄的孤兒的。我不知道哪一個版本才是真的，我願意相信最好的那個。不為什麼，隻為著，希望你的人生是順利而幸福的。
我左手右腳都斷了，而且內傷嚴重，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裏，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從熱愛八卦的阿姨們嘴裏知道了你身世的真相：幼小時你的父親另有所愛，你的母親帶著你的姐姐與你憤而出走，她病死他鄉後由你的姐姐獨自撫養你。你姐姐美貌，覬覦者無數，其中便有我媽媽的某一個姐妹的丈夫，凶悍的家庭婦女無法對付花心多情的丈夫，便拿你的姐姐出氣，於是便有了我看到的那一幕。
那位阿姨錯打了人，卻始終沒有去道歉，理由是：長得漂亮招人肯定也有錯。
我想，如同你的姐姐長得漂亮的代價便是無辜被打，我長得醜的代價就是徹底被無視。
我的同學們，沒有人來看我，連與我同桌曾經與我是朋友的李曉卉也沒有來。
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確定你是否也沒有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