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謂言可生複可死(3 / 3)

安慶緒從不知手中的劍如此沉重,仿佛有千斤萬鈞,提不起來。

望著對麵的她。

自從那年回紇一別,已是殊途難以同歸。他一意地跟隨父親,為謀奪大唐江山日夜籌劃。

他訓練出鐵血無情的飛騎兵,任天地哭嚎,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他親率萬千將士,半年來攻城掠地,由範陽直取長安,不停地殺、殺、殺,唐軍也好,老人也好,他揮一揮手,天地為之戰栗,江河遍染鮮紅。他殺紅了眼,心毫無觸動,仿佛自己已成殺人的機器,機械地重複一個動作,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想,直衝著西京的龍位殺將而來。

他為什麼不能動手,他憑什麼不能動手?

她是誰?

她是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親,他人的……

一切早已不屬於自己,為何自己還是執念於此?

今生已矣。幹幹淨淨地了斷,就如她此際明淨的眸子。那眸子裏,沒有他,隻有他。

安慶緒一聲暴喝,長劍出鞘,半空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光弧,眾兵衛眼前隻是一花,再一回神,已見那劍已正正刺入沈珍珠的胸口。

沈珍珠麵上現出痛楚之色,鮮血慢慢沁出,輕輕呻吟一聲,卻還抬頭衝安慶緒淡淡微笑一下,低聲道:“謝謝你,安二哥。”身子緩緩向後倒下。

前塵往事翻湧而來。

推開沈府朱紅大門,一隻毽子掠過,他揚手一抓,正落入他的手頭,她清亮無瑕的眼珠瞪著他……

她吵嚷著泛舟,湖光瀲灩,波平如鏡,他說:“不知十年後再遊此地,該是如何?”十年,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他竟是錯過了……

他得知她和慕容林致出嫁,狂嚎著要直殺長安,數十名侍衛擋不住他,父親重擊後腦將他打暈,捆綁在府。他以為自己心心念念的是慕容,其實內心是重重恐懼,那明媚的笑,讓他心靈沉靜的笑,從此遠離……

失去了,拿不回來。自己竟是蠢不可及。

金城郡那夜,他尚能由她眸中看到躊躇,再至回紇,她的眼裏已全然沒有他。李俶一舉一動,莫不牽動她的心、她的眼。

就在那一時,他灰了心、冷了意。

這世間的愛已全盤錯過,那就隻有恨,隻有無窮的黑暗,無盡的殺戮。隻有那高高在上、眩目奪神的帝位,值得他傾力而爭。

然而,他為何要奪帝位?隻為那萬眾矚目,生殺予奪隻在一己之手,還是,他明知她的夫君將承帝位,心中忿恨?李俶乃是皇孫,日後天下之主,莫非他安慶緒便做不得天下之主?

得知捉拿她的命令,他為何要親率兵衛而來,他內心中,究竟是想她生,還是死?

她終在自己麵前倒下了,她麵色慘白,血流不止,她很快便會死去,消逝在自己的生命裏,和許許多多其他的人一樣,仿佛從未出現一般。

是他親手殺了她,用他的劍,就這樣輕輕一劍,和殺許許多多其他的人一樣,她嬌弱的身軀隻須承受這樣一劍。

他以為自己的心已是銅鑄,千錘百打毫不動容,此際卻分明有種苦苦的感覺泛上胸口,再泛上心頭時,竟由苦,變成痛,痛得無法壓抑,痛得無法自持。

回首,似是長長一生,而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電光火石之一瞬。

他情不自禁邁前一步,伸臂挽住她緩緩下墜的腰肢,她的身軀輕盈,因為她體內的血在漸漸流失;她麵上還含著笑,她可後悔死在自己手上?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親密地抱著她,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心中痛感,愈來愈強。他禁不住仰天狂嚎,眾兵衛見他麵容慘痛猙獰,如受重創,均是赫然驚詫。

沈珍珠幽幽合上雙目,手緩緩垂下,一片飛箋由她袖中掉落,沾染她的鮮血,分外嬌豔,在夜空下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