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開始的時候,張水已經研究生畢業了。
他想留上海,可上海並不想留他。時至今日,大學生研究生就如同菜場裏進貨太多的青菜蘿卜一樣,銷路比較糟糕。下崗失業的越來越多,就業形勢一蹋糊塗,留高校沒有博士頭銜是混不到飯吃的,張水再讀博士實在沒錢了,這些年除了微薄的稿費和助學金外,基本上靠葉麗寄錢給他買稿紙買墨水買書籍,葉麗不過是保險公司一名推銷員,也不是什麼“大款”,但他覺得自己的生存性質與“傍大款”是沒有什麼區別的,滿腹經綸滿腹窩囊。
曆史專業的研究生在這個注重現實的世界裏很是有些節外生枝的多餘和別扭,人們需要迅速忘記過去才能更有效地把握現在和揮霍現在。曆史即包袱,如果現代人包袱太重就不可能輕鬆瀟灑地去炒股票、找三陪、逛迪廳、隆胸、瘦身、上網、吸毒……。張水出於對專業的自戀情結,他無法理解人們可以忘記一切而隻需記住銀行存款密碼和三陪小姐的傳呼號碼。五月八日淩晨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造成二十多人傷亡,張水此時已做完了論文答辯,但他還是忍不住參加了學生會組織的到美國領事館前的遊行示威,他頭上纏著“討還血債”的繃帶,繃帶上塗上了一些紅墨水表示血跡未幹。他向領事館裏的窗子扔去了三個雞蛋兩個墨水瓶和半塊啃剩下的大饃,站在領事館前鐵柵欄邊張水手握話筒大聲疾呼人們不要忘記半個世紀前美國大兵強奸北平女大學生的恥辱,最後還喊了一句“忘記曆史就意味著背叛”的口號。那一天他聲音嘶啞,稀黃的頭發在五月的風中亂七八糟。春夏之交的學生遊行示威是比較危險的,就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一樣,遊行示威很快就結束了,學校裏又恢複了平靜,城市裏的人們繼續喝酒、跳舞、下崗、擺地攤、摟小姐、鬧離婚,張水又去為工作的事四處奔波。然而所有和靄的微笑與親切的握手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我們很想接收你,但沒有編製,實在抱歉!”、“你的成績很好,隻是專業不對口。”張水發覺讀研究生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換來別人友好而禮貌的拒絕。
他隻好到人才大市場“應屆大學畢業生供需見麵會”上碰運氣。那天體育館裏人山人海招牌林立,用人單位在這個經濟蕭條的夏天求賢若渴卻又百般挑剔,一些單位對學曆身高身材及相貌都作了具體明確的規定,有點類似於選美和早年葉群為林立果選妃子一樣。張水跟幾家單位的招聘者進行了洽談,他們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張水,張水全身就冒出了許多汗,他有一種妓女被嫖客挑剔的難堪和痛苦。新聞、法律、外語、計算機等專業的交易很活躍,成交量大,而曆史、哲學、古漢語、文學等專業的畢業生如同妓院裏那些人老珠黃還不自量力地塗了許多脂粉的下等妓女,基本上是無人問津的。張水中午吃了一盒盒飯,撐到下午快要收攤的時候,一家食品公司表示願意月薪三千塊接收張水,張水問食品公司那位臉上有一塊刀疤的人事部主任,“你們為什麼對研究生感興趣呢?”刀疤主任活躍起來了,“我們王總講了,研究生推銷湯圓就像大熊貓跳迪斯科一樣,能滿足人們好奇和追求刺激的心理。”張水說,“那我就是大熊貓了?”刀疤主任臉上的刀疤泛起了一些紫色,顯然他有些不高興了,“大熊貓有什麼不好的?是國寶,現在的研究生就像吃完酒席後桌上的剩飯剩菜一樣,還沒有大熊貓值錢呢。”張水將拿在手裏的招聘登記表慢慢地撕成碎片,然後扔向人聲鼎沸的空中,他對刀疤主任說,“我相信你們食品公司有朝一日是會做出人肉包子來的!”說完轉身就走,周圍許多沒找到工作的學生們熱烈鼓掌。刀疤主任愣在那裏,張著嘴,舌頭在嘴裏進退兩難,也就說不出一句話來。
葉麗打電話對張水說,上海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回省城謀一個差事。張水放下電話就爬上火車回來了。
張水跟葉麗拎著一個新上市的西瓜和三斤芒果五斤草莓來到張水在省政府機關的老上司邱處長家裏。邱處長的頭發已經很稀薄了,五十歲的老大學生至今仍是處長,其政治前途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
邱處長說,“再回省政府機關,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要說你是碩士,就是博士也進不來。”
張水說,“我也知道現在正機構改革。”
“知道就好,當初你要是不去上研究生,也不至於今天到處找工作。除非省長讓你進來才有可能,可省長並不認識我,我這個人是從來不走上層路線的,要不然早上去了。”
張水說,“我也不想回機關工作,我是想請你跟省社科院王院長說說,能不能讓我去曆史研究所搞專業研究。”
邱處長跟王院長是大學同學,聽說張水要去搞科研,立即爽快地說,“搞科研,我支持,現在我就給你打電話。當官沒意思。”
不是當官沒意思,而是當官不能提高生活質量沒意思,或者說當小官沒意思。省政府機關的處長就是大辦事員,有時確實沒處女值錢。
張水看著邱處長放下話筒,臉上失望的表情由此及彼。邱處長捋了一下頭頂上幾縷形同虛設的頭發,很為難地說,“王院長他們今年已經拒絕了七八個博士生,主要是財政撥款分文不加,多一個人就要多發一份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