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麗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其實推銷湯圓也挺好的,每月底薪就有三千了。勞動不分高低貴賤,邱處長,你勸勸他,這個人就是想不開。”

邱處長說,“不過,研究生推銷湯圓確實有點不倫不類。”

葉麗說,“推銷曆史沒飯吃,推銷湯圓能拿高薪,我覺得這主要是觀念問題。”

最後邱處長給王院長寫了一封信,他叫張水帶上,“你直接到他家裏去找他,當麵談談,或許有些希望。”

葉麗房間的牆上沒有塗脂抹粉的女明星的媚笑,也沒有故弄玄虛時裝模特的“酷”姿,一幅阿蘭,德隆多年以前身上掛滿子彈手捧機槍的發黃的劇照被牢牢地釘在一麵鏡子的上方,在阿蘭,德隆槍口的左側是《天地大衝撞》中海水衝毀紐約曼哈頓摩天大樓的恐怖鏡頭的定格。張水說,“我不喜歡你房間裏的暴力傾向和恐怖色調。”葉麗說,“你不覺得自己時刻生活在危機之中嗎?”張水一時語塞,葉麗就用手輕輕撫摸著張水瘦削疲倦的臉如同撫摸一條不幸受傷的狗,“或許,出去讀研本來就是一個錯誤。”葉麗用這種不合邏輯的判斷來安慰張水,張水很灰心地說,“我現在隻想鑽進故紙堆裏,讓所有的人都忘記我就像忘記曆史一樣。”葉麗說,“也包括我嗎?”張水沒有吱聲。

葉麗是三年前張水在職工夜大代課時的學生,張水最初注意到她每次上課記筆記非常認真,後來就記住了她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樣好看的牙齒在這個食物亂七八糟的年代是很難見到的。一天晚上下課後,張水騎車回來的路上,車胎癟了,他推著車一個人在馬路上踽踽獨行,這時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在他身邊緊急刹車,葉麗從車窗裏探出一張笑臉,“自行車放在後車廂,上車吧!”從此他們就算認識了。一次葉麗問張水,“小張老師,你腦袋並不大,怎麼裏麵裝了那麼多東西?”一般說來,都是男人盡力恭維女人,在未婚年齡段女人恭維男人幾乎是很困難的。張水聽了葉麗的恭維心裏很舒服,人總是喜歡舒服的。後來張水知道了葉麗中專畢業後分配到一家專門生產布鞋的工廠,進廠後就沒拿過工資,每月都領到了一大堆布鞋和棉鞋,葉麗說這些鞋可以讓她全家穿到下個世紀中葉。廠子倒掉後許多工人到市政府靜坐示威還打出了“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的橫幅,一部分人還喊起了“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葉麗在工人們打旗子喊口號的衝動中報考了職工夜大並考取了人壽保險公司推銷員的崗位,到她跟張水認識的時候,葉麗已經可以很慷慨地請張水喝啤酒吃炸雞腿了。她的業績與她對張水的愛情同步上升。張水在吃喝了葉麗許多啤酒和雞腿後很是過意不去,就送了一本塑料封皮的筆記本給她,價值四塊五毛錢左右,筆記本是辦公室發的,封麵上還印有“省政府辦公廳工作筆記”的字樣。葉麗將筆記本緊貼在胸前如同抱緊了張水的良心和愛情,臉上還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一些幸福的光輝。張水覺得葉麗是一個認真敬業牙齒很好看的女孩,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其它特別的感覺。一個四塊多錢的筆記本是表達不了愛情的,再說在如今金銀鑽戒也不時髦的年代,如果用筆記本來承諾愛情最起碼是不夠嚴肅的。他覺得這不過是一個課堂作記錄的普通筆記本而已。接受了筆記本之後,葉麗就非常錯誤地認為他們是戀愛了,再加上張水的一次錯誤的配合,就更堅定了葉麗對愛情前景的想入非非。那次葉麗到張水宿舍借書,借什麼書葉麗自己也說不清。張水本來不想借,他知道借書隻是試探愛情最古老也是最愚蠢的一種伎倆。因為張水在跟小何打架時小何曾挖苦他“有本事你也帶一個來呀”,因此那天就他當小何的麵很誇張地拉著葉麗的手無比恩愛地說笑著,小何說,“我這個人講義氣,今天我給你讓房間。”說著就很大度地走了,剩下兩個人都無話可說了,葉麗在無聲的沉默中順水推舟地往張水瘦弱的懷裏靠過去,張水站起來說,“我鄉下的舅舅在省立醫院住院,快要死了,今晚上輪到我值班。”張水很堅決地走了。張水是在考取研究生後臨行前的晚上跟葉麗上床的,那天晚上他們喝了許多紅酒,酒後就暈暈乎乎地在葉麗那張結構牢固的床上試了一夜,那一夜讓張水第一次體驗到四分五裂和徹底崩潰不但沒有痛苦反而令人非常陶醉。第二天早上,葉麗哭了,她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要對我負責!”張水覺得這句話就像她推銷保險一樣,過於強調因果關係和邏輯秩序,很缺乏詩意與浪漫情調,於是,他坐在床沿上麵對著窗外淩亂的陽光發呆。

葉麗是淚眼婆娑地將張水送上去上海的火車的,她硬塞給張水兩千塊錢,還買了許多奶粉餅幹以及兩條香煙,她死死地攥住張水的手,“不要太節省,我會給你寄錢的,上研究生了,平時要練一練抽煙。”

三年後張水就像葉麗放飛的一隻風箏一樣,一收線,又回到了自己的手裏。張水說,“明天我將個人簡曆、論文和專著提綱送給王院長看一看,估計還是有希望的。”葉麗摟著張水的脖子說,“那些東西管什麼用,不送禮沒門。”張水說,“我是憑專業實力吃飯的,不送禮!”葉麗用一顆草莓堵住張水的嘴,“聽我的,沒錯!”張水一卷舌頭,咽下草莓,“當年我進省政府機關也沒送一分錢禮,送禮簡直斯文掃地。”葉麗將床頭燈調暗,屋內的光線頓時曖昧起來,“睡吧,送禮不要你出錢。”由於兩人意見分歧,晚上的男女之事就做得有些膚淺和粗糙,葉麗嗔怪說,“你就像某些單位應付上級檢查一樣,太馬虎!”張水說,“我真的太累!”第二天葉麗花了兩千多塊錢買了兩本珍貴郵品集和一套十二枚的“澳門回歸紀念幣”,張水說王院長是知識分子決不會收禮,葉麗說我這麼多年做保險業務跟各級領導都打過交道,隻有送不起的禮沒有送不掉的禮。兩人要打賭,張水說如果我輸了,我就晚上請你吃大排檔,葉麗說如果我贏了,你晚上在床上不許偷懶。張水看葉麗說得認真而平靜就覺得葉麗不太含蓄,“你太功利化,”張水說。葉麗說,“你為了飯碗為了一份薪水找工作難道不是功利目的嗎?”葉麗現在已是保險公司業務主管,按她自己的話說,做保險推銷員的基本功不是要將死的說成活的而是要能將活的說成死的並讓投保人堅信不移,因為做保險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告訴投保人如果你提前死了你的家屬將獲得令人動心的重大利益,這些利益足以讓你在活蹦亂跳的時候很愉快地與推銷員討論自己死於非命的話題。張水在能將活的說成死的葉麗麵前實際上是毫無還嘴之力的。這天晚上,他們敲開了王院長家的門,儒雅而溫和的王院長看了邱處長的信後,熱情讓座,還讓夫人泡了兩杯“黃山毛峰”。張水說,“王院長,我是研究清史的,目前正在論文的基礎上準備《辛亥革命民族主義論綱》一書,如果能來曆史所,這本書明年就能寫成了。”王院長穩定了一下眼鏡,“問題是科研經費少得可憐,現在的財政拔款連工資和醫療費都保證不了。文學所許多人現在忙著幫企業寫廠史和廠長傳記,經濟所的人忙著為電視台策劃經濟欄目為經濟專題片寫解說詞,曆史所去年一個研究員在一個漢墓現場偷藏了一個漢代陶罐,賣到香港後又被追回,判了三年徒刑。”張水說,“我保證不在外麵兼職,也堅決不偷文物。”王院長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這裏也搞不了什麼科研,我也沒辦法。”葉麗覺得他們的談話內容就像一篇糟糕的中學生作文有點偏離主題了,她不失時機地打斷他們話題,“王院長,第一次來看您,這兩本郵品是內部弄來的,澳門回歸紀念幣是中國銀行限額發行的,全國隻有三千套,我看您是大知識分子,就請您鑒賞鑒賞。”說著就從棕色的手提包裏掏出來遞給了王院長,王院長拿起來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多少錢,我買下了。”葉麗笑著露出了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瞧您王院長又見外了,這些東西又不是漢代文物,值不了幾個錢。張水的事與這些東西無關,您就是不要張水,我們能結識您這樣的大知識分子,也是我們的緣份和榮幸。”王院長被葉麗的話說得服服貼貼的,竟也說不出什麼推托的話來。葉麗最後將手機和傳呼號碼都留給了王院長,她說如果不要張水的話還望王院長能給她回個話以便另找出路,王院長說此事要院黨委研究後才能決定。離開王院長家下樓,葉麗在樓道裏就狠狠地啃了張水一口,“成了!”張水一頭霧水。葉麗說,“你不懂這裏麵的竅門,我們蹦迪去吧!”張水被葉麗幾乎用綁架和劫持的方式拖進了迪廳。第一次進迪廳的張水看到三層結構的迪廳裏成百上千的人在殺人放火般瘋狂的音樂中和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束切割下扭動著身軀,不停地抽搐著痙攣著,閃閃爍爍飄忽不定的人影如同早期的一些製作不太講究的卡通片。葉麗拉著張水滑進了舞池,張水居然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音樂扭動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骨胳與肌肉正在逃離既有的曆史結構與形態,一種靈魂與肉體懸空飛行的“烏托邦”的境界強烈而鮮明。在第三層演出台上幾個剃著PUNK頭腦袋上纏著紅布條的蹦迪明星張牙舞爪地左右搖晃,音箱裏由遠及近地滾來了類似於恐龍滅絕時代的暴雨聲和雷電聲,人們都像在遠古森林裏一樣夢遊著。正在這時,幾個警察跳上舞台將幾個蹦迪明星迅速銬上手銬,頓時全場一片嘩然,口哨聲嘯叫聲一浪高過一浪,一位身材比較肥胖的警察拿起話筒說,“女士們先生們,這幾位跳舞的是搖頭丸吸食者,我們要從他們身上找到背後的販運分子,請大家不要誤會,繼續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