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影回憶起春天在這座城市裏短暫的停留,密集的雨水夾雜著潮濕陰冷的氣息在街巷裏久久不絕。今年春天的這座城市如同一個穿著漂亮衣裳的病入膏肓的騙子,在整齊的標語和華麗的玻璃幕牆背後是成群結隊下崗失業的工人和前仆後繼的小偷搶劫者和吸毒販毒的隊伍。人們得過且過地打發著朝不保夕的時光,然後開始懷念著一些虛無縹緲的生活圖景並坦然地走向扒竊搶劫、賣淫嫖娼、吸食搖頭丸和科技含量很高的海洛因4號。
那時候含影糟糕的心情如同屋外稠密的雨水,報紙電視上的形勢日新月異春光明媚,含影所在的市機電公司已經七個月沒有發工資了,財務科會計含影麵對著財務報表上以人民幣為統計單位的數字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感覺,因為這些數字與錢實際上已經沒有任何關係。那些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務和實現不了的利潤將全公司八百多職工扔進了萬劫不複的山穀。那段日子裏,她時常在夢中聽到山穀裏鬼哭狼嚎的聲音異常尖銳。財經學院大專畢業生含影在公司以絕對出類拔萃的業務才華和忠於職守的優秀素質使她在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就獲得了公司的“先進工作者”和“優秀共青團員”的光榮稱號,可第二年公司卻垮了,她一直想不通,那麼大的一個國有公司怎麼在一夜之間說垮就垮了,快得讓你措手不及,先是總經理跟她的情婦逃到了南美的哥斯達黎加,接著就有許多債主上門搶汽車法院將公司值錢的財物貼上了崐封條,當一家銷售商將含影的抽屜撬開找錢時,含影哭了。那位頭上套著假發肚子很愚蠢的銷售商還罵了含影一句,“你她媽的該哭的是我,你死了哪個老子嚎什麼喪呀?”
含影學校畢業後孤身一人生活在這座險象環生的城市裏,母親在老家縣城的食品廠裏三年前就下崗了,她每月要給母親寄兩百塊錢,並反複渲染自己在這裏無比幸福的生活。在含影發不出工資的第三個月的一個黃昏,她實在忍受不了內心的孤苦無助,就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她想訴說,一拿起電話,眼淚就川流不息地流了下來,母親說,“影影,你還好嗎?”聽著母親喑啞而蒼老的聲音,她抹著眼淚說,“我很好,這個月發了三百塊錢獎金。”
公司老總在國際互聯網上被通緝。財務科有好幾位業務骨幹已經通過各種關係調走,上級派來的工作組找含影談話,“你是先進工作者、優秀團員,又是建黨對象,你要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堅守崗位。”那位上麵派來的工作組長很莊嚴的說,“一個共產黨員可以為共產主義事業犧牲生命,你應該有更高的政治思想覺悟,是不是?”含影點了點頭,心裏也就有了人在陣地在誓與公司共存亡的崇高感,人是需要崇高的,那天含影被崇高的精神支持著度過了沒拿工資後第一個愉快的下午。工作組像躲避瘟疫一樣地很快就撤走了,答應補發的工資遲遲沒有到位,公司少數人組織員工到市政府靜坐示威,並且在白布上寫上了“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共產黨萬歲”的標語,一位很有思想的組織者通知含影一起去,含影不答應,她覺得她應該更有覺悟,雖然六四時她還在念小學,但她知道遊行示威是黨不同意的。那位有思想的組織者強烈譴責她是“叛徒”,她並沒有感到委屈和難過,因為她在捍衛一種信念。信念就像寡婦唯一的兒子。
許多時候,墮落如同某種熾熱的愛情一樣,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或者是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對含影來說,她不願意為自己今天這種局麵尋找某種原因和理由,她要獨自一個人在內心裏將所有的恥辱都自己咀嚼並吞咽下去,現在她隻想盡快地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開始過平常而體麵的日子。半年來,她像一個很不熟練的小偷,在強盜的世界裏演繹著鼠竊狗偷的生活。最初的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她在綠島假日酒店的雪白床單上被一個手上套著鑽石戒指的男人徹底粉碎,血紅的場麵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天空彌漫起血紅的朝霞,她看到那個臉上有一道刀疤的崐男人挺著豐滿的肚子心滿意足地說,“很好,很好!”而她聽著男人掠奪成功後愉快的聲音,一點力氣都沒有,頭像被刀劈成兩半似地疼痛,眼淚濕透了清晨雪白的枕頭和黑暗的心情。男人肥胖的身體在離開賓館房間時留給她的最後一個造型是,出門後他又扭過一顆比例失調的頭,呲開一口被煙草改變了顏色的黃牙,向上揚起戴著鑽戒的手打了一個響指,“色中極品,超值享受!”
含影拖著四分五裂的身體找到了正在卡迪特總經理辦公室聽肖邦的楊茵,她失聲痛哭,既而是眼睛中流露出仇恨的怒火,有點類似於被黃世仁強暴後的喜兒,“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楊茵很冷靜地從鬆軟的皮椅上站起來,說,“好吧,我現在陪你一起去公安局!”含影被她的鎮定自若驚呆了,她一籌莫展。楊茵說,“走呀,你怎麼不走呀?”看著犧牲後羔羊般的含影,楊茵壓抑著情緒說,“告訴你,我們倆一起去公安局,關進號子裏的肯定是你,明擺著是你自願跟卡迪特的客人去開房的,怎麼栽贓到我頭上來了。”然後她走過去用一張潔白的餐巾紙輕輕地擦著含影眼角的淚痕,聲音柔和地說,“再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沒有黑白兩道的朋友,不早就關門了,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