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鬆竹廳”的門開了,有個穿黑袍戴黑帽的人從玻璃門裏走出來,衝夏木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你,是死者李惟心的親屬,是嗎?”
他說話斷斷續續,令人感覺他不懷好意。但他的“活兒”沒得說。黑袍人把夏木帶到大廳旁邊的化妝間,夏木看到了平躺在推車上的丈夫。惟心的麵貌可以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嘴唇微微閉攏,眼睛很安詳地閉著,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
“怎麼樣?滿意嗎?”那人問,“不滿意還可以修改。”
夏木已說不出話來,輕輕點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葬禮開始了,報社主任致詞。夏木站在日光燈下,凝視著不遠處惟心的遺體,在心裏默默與他告別。這時,她看到對麵人群裏站著幻幻,日光燈照著她蒼白的小臉,她穿著黑色小呢大衣,手裏拿著一支純白的花。
“幻幻!幻幻!”她在心裏喊。
她明知道那不是幻幻,可她的眼睛卻在騙她,讓對麵那個女孩打扮得跟幻幻一模一樣。女孩手裏的白花顏色比別人的都要白,一種耀眼的白。她執著地緊攥著那支花,好像那支花是從她心裏開出來的,並且生根、發芽、長大。
“幻幻!幻幻!”
她仍在心裏叫她。她知道幻幻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送爸爸一程的,她知道幻幻活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像那支白色的花,倔強地生長著,哪怕沒人知道它。
葬禮結束那天晚上,夏木一個人回了家。坐在陰暗的房間裏,她做出一個決定,她將離開荔城,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去哪裏呢?”她心亂如麻,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想了很多。最後決定給北京的一個老師打個電話,跟他商量商量。
老師姓秋,叫秋淩空,在北京一家舞蹈研究所搞舞蹈理論研究。秋老師曾到荔城來過幾次,是為荔城劇團獨有的一種舞蹈《花妖》而來。據說這種古老的舞蹈在全國各地都已失傳,隻有荔城才有,秋老師帶著一幫人找到鐵茉莉團長,要求見一下跳《花妖》的舞者。
鐵茉莉就在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把夏木引見給秋淩空。
當時秋淩空他們坐在路邊喝茶,北京來的三個人,他們對小城充滿了新鮮感。就在他們暢飲聊天的時候,有個蛇發狂舞的年輕女子騎著自行車一晃而過。
“是她嗎?”
他們對著女子的背影議論紛紛。
果然,那女子五秒種後再次出現在他們麵前。她脖子上纏著一條長長的寶藍色絲巾,黑色闊腳褲質地柔軟,如旗幟般獵獵兜風。
“你就是夏木吧?”
他們確定,在這樣一座小城之中,氣質如此出眾的惟有夏木一人。
“兩年時間過去了,不知道秋老師還記不記得我?”夏木在黑暗中用手撫摸著電話機,猶豫著這個電話該不該打。她很害怕,即使害怕電話打通了,對方不在家;又擔心對方恰好在家,她不知該從何說起。
電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夏木暗暗鬆了口氣,她解開大衣紐扣,準備把厚重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掛到臥室裏去。她推開臥室門,隔壁房間的微光照到床上,床上平躺著一個人。啊!她嚇了一跳,真真切切,那個平躺著不動的人,竟是丈夫李惟心!
“惟心!”她辨認出他的額頭還有鼻梁……
她以為,惟心逃離了火葬場的火爐,又回到家中的床上。他隻是安靜地睡著了,睡一覺就會醒來……
當她壯著膽撚亮床頭燈,惟心就不見了。空剩下一床鋪得平平的棉被。
現在,她真的隻剩下一個人了。
幻幻走了,丈夫走了,全都沒了。
找孩子
“黑寡婦”販賣婦女兒童團夥近日活動猖獗,荔城陸陸續續又丟了好幾個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警方不斷接到報案,說有人看見“黑寡婦”出現在荔城某個地方,但當警察趕到,往往人去樓空,連“黑寡婦”的影兒都沒見著。
幻幻走失之後,一點消息都沒有。老苑也帶夏木跑過幾個地方,到附近縣市去找孩子,結果都是無功而返。
夏天,他倆站在陌生城市的烈日下,聽著熱鬧街市上播放的流行歌曲,就像兩個迷路的孩子,不知該往何處去。
——你怎麼哭了?
——別灰心,孩子會找到的。
——可能是天氣太熱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買瓶冰鎮可樂。
老苑自說自話,跑去給夏木買可樂。夏木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自從幻幻走失,她的淚腺就變得特別發達,經常莫名其妙地流淚。
老苑把一瓶冰得十分徹底的可樂塞進夏木手裏。
“謝謝!”夏木除了這句客套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老苑真是個好人,三個孩子走失之後,他比孩子的父親還要上心,東跑西顛,四處打聽,還自己出資辦了個民間組織——“尋找走失兒童協會”,簡稱“尋協”。
有一次,夏木和老苑來到離荔城較遠的城市找孩子,夜裏他倆在一家小旅館留宿。天氣很熱,電風扇徒勞地來來回回扇著熱風,老苑就到樓下買了一個冰西瓜,切開了送到夏木的房間。夏木心情很糟糕,找孩子的事又一次擱淺了,每回都是這樣,充滿希望地來,然後空手而歸,一無所獲。每次覺得離幻幻近一點,心都提得老高,直到幻想破滅,夏木的心就又死了一回。
這樣找下去是不行的,她想。
幻幻一定被賣到了更遠的地方。
要找到幻幻,需要一大筆錢啊。
電風扇還在來來回回地轉。老苑看著一天天瘦下去的夏木,心裏不是滋味。好好的一個女子,丈夫死了,孩子也……他笨嘴拙舌,不知該怎麼勸她才好。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很晚,夏木說了自己打算到北京去發展的想法。老苑有些擔心地說,去北京當然好,可是,聽說那地方什麼都貴,生活不易呀。
夏木說,也隻有試試了,這地方我實在呆不下去了。老苑就沒做聲,低頭吃西瓜。
“老苑,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你問吧。”
“為什麼不做蘑菇生意了?”
“這個嘛,原因有很多。主要是我本人沒有孩子,老伴死得早,沒給我留下一男半女,可我這人就是喜歡孩子,你們三家遇到這種事,我總想幫一把。”
“這些日子,孩子的事一直讓你費心,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咳,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幫你找孩子,是我心甘情願的。你千萬別想那麼多。”
老苑吃完西瓜,道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夏木聽著對麵歌舞廳隱隱的歌聲,就覺得心癢難忍,很想去那邊看看唱歌的女孩的樣子。
記得以前有一次,整整一個晚上,老苑帶著她去查了大大小小十幾家歌廳,就是因為有一個線人帶來一個消息,說這一帶生意最好的唱廳,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引得生意很火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