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惟離岸(1 / 3)

“北京!”她聽到自己清亮的嗓音在小小的售票廳裏回響。自從惟心走了以後,她頭一回這樣大聲說話,她為自己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感到震驚。

夏木懷裏揣著一張即將改變她命運的火車票,用力蹬著自行車,鵝黃色的柔軟風衣兜著風,呼啦啦往前飛。她就像一個突然間長出鵝黃色翅膀的仙人,有了往前飛奔的力量。

病房

那段日子,病房窗台前常有個小女孩經過。她穿一條喇叭花形狀的小紅裙,小學生的長統白襪,手裏捧著一隻淺粉色圓飯盒,從病房窗前一步一步走過。窗外已是一派春天的景象,幾株桃花開得正旺,有風吹過,花瓣零零星星飄落下來,有幾片落在女孩的頭發上,女孩渾然不覺,繼續往前走。

惟心總是躺在病床上,把臉側過去某個角度,等待那小孩出現。夏木知道,丈夫是想女兒了。

幻幻,你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爸媽都很想你。

幻幻,回來看一眼爸爸好嗎?

雖然丈夫很少說話,但夏木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那穿紅裙的小女孩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真希望那個小女孩就是幻幻。

但事實是,幻幻走失不見了。就在某一個風平浪靜的晚上,幻幻和她的兩個同學一起出去玩,從此一去不返,從他們生活的小城神秘失蹤,警方到現在還沒找到拐走他們的人販子。尋找孩子的事陷入僵局,可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

惟心眼看著身子一天天虛弱,吃不下任何東西。老苑給他送來煮了三小時的骨頭湯,他也隻能勉強喝一小口。看到他皺著眉頭硬吞下那一小口湯,夏木感覺像刀子剜心一樣難受。

夏木很想讓丈夫病中得到一點安慰。她也常常看到那個紅裙小女孩從窗前走過,冷眼一看,樣子還真有幾分像幻幻,年齡也差不多,夏木看著那女孩,恍惚中如見到幻幻一般。

有天,夏木看到“小紅裙”照常送飯,就走出病房到樓道裏去等她。夏木不知道為什麼要去等。她隻是一個小孩,一個別人家的小孩,為什麼要到樓道裏等她?跟她說什麼呢?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美。”

“小美……你長得真的很美。”

這時,有個中年女人衝過來,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夏木。“你想幹什麼?!”那女人很凶地問。

“沒什麼。我不過是跟你家孩子說了句話。”

“說了句話?”女人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夏木,表情很不友好。女人轉身訓斥小美:“小美!你是怎麼搞的?媽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能跟陌生人說話。這孩子,你怎麼不長記性啊?”說著,就當著夏木的麵要打孩子。

夏木最見不得婦女打孩子。不少做母親的總以為孩子是私有財產,可以隨意處置,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夏木也不知哪兒來那麼大力氣,衝上去一把抓住那母親的胳膊,可能弄疼了她,她“啊——”地一聲住了手。

“我的孩子,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管得著嗎?”

女人惱羞成怒,指著夏木的鼻子大罵。夏木不急不惱,慢慢跟她講道理。這時,老苑提著一個飯兜走過來,女人認出了“打拐英雄”,就拉住老苑的衣袖讓他評評理。

不打不成交,夏木跟小美的媽媽蔡菊香成了朋友。夏木知道了小美的姥爺住在隔壁病房裏,他得的是胃癌,病情嚴重。小美和媽媽每天來病房給姥爺送飯。

在惟心彌留之際,夏木把小美帶去看“叔叔”。

惟心摸著孩子的臉,一聲不吭地流淚。

“幻幻!幻幻!”

孩子離開的時候,惟心叫了兩聲“幻幻”。不知是把這紅裙小女孩當成了幻幻,還是女孩讓他想起了幻幻,也許他已經明白,到死也見不到女兒一麵了。

他的死狀很奇怪,並且沒有任何預兆。先前很平靜,見到來送湯的老苑,他突然一躍而起,拚盡全力扼住老苑的脖子。這一幕真令人費解。好在一切很快過去了,老苑安然無恙,對突然襲擊他的那隻枯瘦的手,他隻“哢哢”咳嗽了幾聲,手中的湯灑了出來,也沒有燙到誰。

“他想掐死我吧?”

“你別介意,他現在腦子已經糊塗了,認不清人了。”

“幸虧我躲得及時,不然去見馬克思了。”

“老苑,對不起了。”

“沒什麼,就是可惜了那些湯了,煮了三小時呢,老母雞湯,很補身體的。”

夏木和老苑站在醫院走廊裏低聲聊了幾句,這時突然間警報聲大作,走廊裏所有穿白衣的醫生護士全都奔跑起來,夏木和老苑愣在那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夏木!夏木!李編輯不行啦!”

夏木聽到有個尖細男聲在病房裏喊。這失真的男聲,宣布了丈夫的死訊。

夏木像一個凝固了的玻璃人,她當時本能的動作是用雙手護住胸。這個動作持續了若幹秒之後,夏木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環顧左右,周圍的人全都不見了。

葬禮

追悼會那天,夏木穿了黑呢子大衣。雖然已經開春了,但她感到的是徹骨的寒冷。殯儀館慘白的水泥台階上,等待入殮化妝師的到來。她站在蒼白的水泥台階上,“鬆竹廳”的大門關閉著,待會兒惟心的追悼會將在這裏舉行。

刺骨的冷風穿透夏木厚重的呢子大衣,變成一些細小的鋼針紮在皮膚上。短短一兩年時間,幻幻離開了,惟心也走了,生活中像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將夏木原有生活的花瓣一片一片剝下來,讓她的生活變得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我想,團裏的近況你也知道,情況不是太好。當然啦,像你這種情況團裏還是要照顧的,你女兒走失了,老公又不幸去世,情況確實比較特殊,所以——”

“我不要團裏照顧。”

“那你一個人……怎麼辦呀?”

“團長,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那行,明天一早我們來參加你丈夫的追悼會,你好好照顧自己,別太難過了啊。”

昨天晚上,劇團女團長來家裏看望,她的話猶在耳邊:“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怎麼辦?夏木想了一夜,想得頭痛。

四周灰蓬蓬的鬆樹上落滿水鳥,一群呆立不動的鳥,好像一片片黑色紙片剪成的鳥,在日光下缺乏應有的立體感。在這一秒,世界死一般沉寂,陰雲低垂,鳥兒無聲。

夏木孤零零站在台階上,感覺到世界被人掏了一個大洞,她像一個無辜的木偶,身上被人吊著線,慢慢放下去。就在雙腳著地時,身上所有的吊線突然被人抽去,她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親人、家、劇團……原本她什麼都有,卻突然一腳踏空,變得什麼都沒有了。

一隊人馬抬著花圈緩緩走過來。樹上的烏鴉被驚動了,數十隻鳥兒撲啦啦同時起飛,從鬆樹上騰起,飛向堆滿烏雲的天空。

抬著花圈走過來的,是當地師專的老師和同學。李惟心在去報社之前,曾在師專教過幾年書,今天這些同事和學生特意來送先生一程。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步履緩慢,表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