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平靜的男人,夏木還是第一次遇見。隻要聽到他的聲音,就會感覺超乎尋常的平靜、釋然。在經曆了種種人生磨難之後,夏木終於找到這種平淡安然的感覺,她想,我要和你在一起。
來得突然
四個月後,夏木突然獲得一億五千萬資產,同時得到消息:蘇萬榮在意大利小城遭遇車禍,被重型卡車從頭部碾過,屍骨無存。律師來通知這件事的時候,夏木剛剛演出完,正在卸妝。
人來人往。各種妖形怪狀打扮的人從身旁走過。
羽毛。水晶。電子閃電。一切都不是現實空間裏的樣子,夏木無法聽清那個穿西裝的律師口中說出來的話。下一撥上場的舞蹈演員聚攏過來,潮水一般,發出嘩嘩的聲響。他們圍攏又散去,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前麵的歌舞正酣,後台隻剩下他和她,他們彼此注視了幾秒鍾,才想起要做的正事。“夏小姐,你需要在這些文件上簽名。”這句話,夏木是聽懂了的。她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厲害。一共簽了五份文件,字寫得歪七扭八,好像一個稚童。
“好了,現在好了,你出去吧。”她把文件交給律師,讓他走。
“夏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
那個西服套裝轉身出去了,夏木這才放心地伏在桌上,先是小聲抽泣,漸漸地,變成了號啕大哭。
她一個人開車上路。眼淚沒有重量,整個身體都是輕飄飄的。她被警察攔住,因為超速。警察在開罰單的同時,仔細端詳這個淚眼模糊的女人的臉。
“是不是家裏人出事了?”
“他是我的親人。”
夏木繼續開車上路,她要一個人回到他倆的香山別墅。那是他們的樂園。她不相信他已經離開。公路上空無一人,兩旁長滿參天大樹。車速又快起來。她覺得車速就要臨近極限了,她要進入另一重空間,與那個男人相見。
……
別墅果然亮著燈。
她開車靠近的進候,聽到裏麵的喧嘩聲。就像往常的周末一樣,蘇萬榮的香山別墅裏會搞一些小型聚會。蘇萬榮喜歡藝術,身邊常常聚集著一批藝術青年。有畫畫的,搞舞蹈的,寫小說的,詩人,寫劇本的,還有一些藝術品的中間人。
周末聚會。有點心吃,有美酒喝。
夏木認識許多新朋友,他們都是一些有趣的人。其中有一個叫虹的女士,穿軟緞子旗袍,腳踩銀色高跟鞋,梳絲緞一般閃亮的娃娃頭,戴造型誇張的耳環。
她一邊喝紅酒一邊來找夏木聊天。原來,她就是那個被偽文藝青年肖浮客騙走一輛車的女人。
“那小子是個陽萎哪。”虹說話非常直接,用非常厭惡的語調議論“那小子”,“也不把病治好了再來騙!現在瘸了真是活該!”
她說話很簡短,但句句精到,讓人喜歡。夏木沒說什麼,麵色有點慘白。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那邊還有客人要招呼,禮貌地離開了,她不想在人前再提起肖浮客。那個齷齪的小男人,對她的傷害是深重的,她不想再說他有多齷齪,那等於在揭自己的傷疤。如今她已經完全擺脫了那騙子,身邊有殷實可靠的男人相伴,夜夜都有美酒和美夢。
喧嘩聲持續不斷地從別墅窗口傳出。
夏木一邊停車一邊想,蘇萬榮,你為什麼跟我開那麼大的玩笑?什麼意大利小城、車禍、律師……這些都不是真的。夏木停好車,拿出鑰匙一步一步往別墅門口走。當她走上第三級台階,窗口的燈突然熄滅。萬物俱寂,世界進入黑暗和安靜。
沒有人。汽車也剛剛熄了火。
鑰匙在鎖孔裏旋轉一圈、兩圈、三圈,終於“噠”地一聲彈開。客廳裏傳來歌聲,夏木的心一下放下來,以為聚會的人們都還在,那個她背後殷實可靠的男人也還在。
客廳裏很黑。電視機開著,屏幕上有個年輕男人在唱歌,唱的是韓語,夏木一句也聽不懂,但她聽出那是一首悲歌,非常非常悲傷的歌。
“韓國歌曲有時聽起來像在痛哭。”
她記得有一次,蘇萬榮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也是看韓國男孩唱歌,電視裏閃爍著藍絲絨一樣的背景,他用手摟著她,兩人很舒服地坐在沙發上。那是他倆陷在沙發裏看電視的標準姿勢。
現在沙發上卻空了。房子也空了。夏木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幻影一般,迅速,輕盈無聲。
她站在樓梯上,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蘇萬榮,你在哪裏?你出來!”
沒有人回應。電視機畫麵更加清晰。白色的光束裏,站著一個女人,手裏捧著一束白花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唱著。在舞台的另一處高台階上,另一束光照到一個男歌者的頭頂上,副歌部分由他來唱。
他倆仿佛屬於不同的舞台,各自唱得撕心裂肺,沒有眼神交流,彼此甚至看不到對方的存在,但聲音又在空中交彙在一處,像跨越時空的對話。
夏木突然間有些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蘇萬榮可能真的不存在了。到淩晨五點她才強迫自己相信這一事實。
知音
夏木在陳叔的幫助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夏木之舞”。一億五千萬不是小數目。陳叔以前是蘇萬榮的心腹和大幕後,自從蘇萬榮去世後,公司裏的大小事物都由陳叔代為管理。蘇萬榮名下產業眾多,包括電器、文化產業、房產、計算機業,陳叔是一個很好的管理者。
夏木的事業進行順利,“夏木之舞”逐漸在行業內做得有了名氣,公司舉辦的各種活動、演出都賺到大錢。手裏有了錢,夏木那顆尋找女兒李幻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一個人去了四川、湖南、雲南、青海。在沒有演出的日子,她變成了一個旅行者,隻要有一點線索,她就會買張飛機票出發。一直單身隻影,也倍感孤單。
這年夏天,一個新的舞者梁高知音出現在夏木眼前。他是來考“夏木之舞”舞團的年輕人,他的麵孔有無懈可擊的美麗,穿著緊身的舞蹈褲,跳了一段自編的現代舞。
夏木坐在主考官的席位上,凝視著這個有著父母雙姓的青年。
“你爸媽很愛你?”夏木的聲音裏透出某種威嚴。
“不。我並不知道我爸媽是誰,六歲那年,他們帶我來北京玩,在天安門廣場大家走散了。從此我再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回答勾起了夏木的同情。她想,自己的女兒在走失之後,是否也像這個舞者一樣,從小到大在各種各樣演藝團體裏流浪,一開始,隻要有人肯收留她,給碗飯吃就行。漸漸長得大些了,有了姿色,舞藝或者歌喉出眾,有了吃這行飯的本錢,人也就變得獨立了。
“好,舞者,你被錄取了!”
梁高知音右手按住左胸,深施一個鞠躬禮。夏木眼中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女兒李幻,正在另一個考場上,對主考官老師深鞠一躬,然後問:“我可以開始了嗎?”
音樂聲。勁爆的音樂。
眼前出現一個閃亮的女孩,穿著帶流蘇的、亮閃閃的黑色裝束,在一個塗滿銀粉的閃亮衣櫥裏跳了一段貓舞。雖然她畫著濃妝,但夏木認出了她,她就是當年走失的女兒李幻……多麼出色的舞者!
但她完全是另一代人了,與自己跳的舞完全不同……
“老師!我可以走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夏木的玄想,把她拉回到現實中來,回到這個有陽光的下午,梁高知音的聲音正在考場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