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的尋找已變成一種習慣,就像一個旅者,向前走,就是她的目的。一開始是有目標的,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但走著走著,目標已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有路的地方就是目標,她往前走,隻要不停下腳步,心裏就覺得踏實和安慰。
旋轉木馬
夏木其實沒有心思看魔術師稀奇古怪的表演。隻見他一會兒鑽到盒子裏,一會兒又從另一扇門裏把自己變出來。夏木想起剛剛分手的戀人梁高知音?台上穿黑衣的魔術師哪兒長得有點像知音?或許是下巴,或許是高挺的鼻梁,總之臉上有什麼地方有點像。
不管像不像,夏木都不太關心。魔術師也好,梁高知音也好,夏木都不關心,她隻關心自己的女兒——那個飛天姑娘小木蘭。坐到“旋轉木馬”大帳中那一刻起,夏木越來越相信即將出場的“飛天女王”就是自己走失多年的女兒李幻。
演員走馬燈似地輪番上場。小醜的跟頭,翻得又高又飄。舞娘手中的長綢,舞得地轉天旋。可夏木在焦急地等待“飛天女王”的出場,急於見到她,以證實自己的想象。
如果小木蘭真的是她女兒,那該多好啊!
夏木坐在黑暗之中,眼睛明亮如星。在經曆了種種磨難之後,她已經不敢相信女兒還能找到,並且練就一身武藝,在空中飛來飛去。演出之後,她們就可以母女相認,甚至,像苑海平建議的那樣,她可以把小木蘭領回家,讓她離開馬戲團,不再做什麼“飛天女王”。
號角再次吹響。紫色幕布再次開啟,有兩束明亮的光柱在空中交錯,像兩根巨人的手指,光柱變幻著顏色,是憂傷的紫色和明亮的白色。這時夏木盼望已久的小木蘭終於從天而降,她穿一身緊身衣,披紅色鬥篷,在空中表演著驚險動作,引得觀眾陣陣尖叫。
“她這是用少女的身體在玩命!”眾人情緒高漲,尖叫聲此起彼伏,隻有夏木緊繃著一張臉,沒有拍手,也沒有尖叫。看著空中沒有配備任何保險措施的表演者,她忽然感到坐立不安,用手緊緊地揪住胸口的衣服。
“小木蘭呀,小木蘭,如果你真是我女兒,就不要再幹空中飛人這危險的行當了吧。媽媽替你提心呀!”她內心糾結得很,真想一下子衝上台去,把女兒救出虎口。
但小木蘭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兒,這件事還要打一個問號。沒有人能證明,小木蘭就是李幻。李幻當年到蘑菇房去玩,一去不返,她走失時隻有9歲,現在十年時間過去了,世事滄桑,9歲的小女孩今天會變成什麼樣,夏木心裏沒底。十年來的尋找已變成一種習慣,就像一個旅者,向前走,就是她的目的。一開始是有目標的,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但走著走著,目標已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有路的地方就是目標,她往前走,隻要不停下腳步,心裏就覺得踏實和安慰。
尋找。走路。
走路。尋找。
她也許根本就沒想到會和女兒再次相遇。在尋找的路上,她給自己設計了能承受的底線:隻要她還活著,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好好地活著,自食其力,安穩地過日子,夏木也就心滿意足了。
演出終於結束,所有絢爛的燈火都已熄滅,吊繩也已從空中撤下來,穹頂顯得空空蕩蕩。剛才的燈火煙霧、人聲呼哨,不過是大夢一場,刹那間就不存在了。
夏木把那小女孩留下來,讓她坐在身邊。
女孩還沒卸妝,睫毛上粘著銀色的亮粉,像一隻漂亮的小動物,乖巧而又溫順,完全不似剛才的“空中飛人”,一動一靜,判若兩人。
“小木蘭,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絕對不會讓你幹這麼危險的工作。”
“噢。”
“我聽苑老板說,你是荔城人?”
“是的。”
“小時候的事,還記得一些嗎?”
“那個……記不太清楚了。”
“你願意到我們舞蹈團來嗎?”
“跳舞的事,我不大懂的。我從小就練習空中飛人,我隻會飛。我一睜開眼睛就想要爬到高處去,然後蕩著悠繩從這裏跳到那裏,就像小鬆鼠一樣。”
“你受過傷嗎?”
“當然。有一次差點兒死了。”
“多危險啊!你不要幹了!”
“可是……我隻會幹這個……”
“如果你相信我的話,你今後的生活由我來安排好了。”
“老師,這件事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這時候,有個保安手裏拿著一大串鑰匙過來催她倆,說大帳就要關門了,請她倆盡快離開。夏木一看表,時候不早了,就對“女兒”說:“是啊,該走了。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這段時間我們盡可能多見見麵。”
夏木拉著“女兒”的手走出大帳。演出大帳外孤零零的隻剩下一輛車,那是夏木的車。它靜臥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一艘銀亮的金屬小船,閃著奇異的光芒。
“那我就上車了?抱一下好嗎?”
小姑娘溫順地把身子靠過來,小手冰涼地給她握著。夏木很想把這隻“布娃娃”裝上車,把她帶走,遠走高飛,不讓她再做表演,不讓她再在空中飛來飛去,不讓她再從事危險職業。
汽車發動的那一刻,夏木從後視鏡裏看到月光下的小姑娘正在迅速縮小,就像電影裏的某些特技鏡頭,“空中飛人”從她的19歲到18歲、17歲……定睛一看,一個9歲的小姑娘……
“幻幻!”“幻幻!”
回頭看時,已空無一人。
霧靄重重
起霧了。
夏木獨自開著車,穿行在重重霧靄之中。道路上空無一人,景物變得十分陌生,車內的音樂也變得迷幻無比。不知不覺中,車子已拐上一條小路,兩邊是林林總總的奇怪房子,屋頂一律呈斜坡狀。景物一開始是陌生的,但是漸漸地,霧靄之中的街道、房屋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越走下去越覺得熟悉,夏木的車速逐漸慢下來,最後她在一戶人家房前停下來,車燈熄滅,她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推開門走進去才發現,這裏竟是她十年前的家!
瞬間她回到十年前。孩子還小,躺在床上閉眼熟睡。丈夫坐在燈下,伏案寫著什麼。那隻是一個背影,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法看到他的正臉。
她想走上前去,卻發現裏麵這個房間沒有門,她無論如何也走不進去。
她敲窗戶,沒想到玻璃是柔軟的,敲不出聲來。
她想大聲喊叫,喉嚨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住,張得開嘴,卻發不出聲。
這裏的世界奇怪而又陰鬱。家是原來的家,為什麼無法進入其中?難道自己真的瘋了?感覺係統出了問題?還是光陰流轉,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天,幻幻並沒有出去玩,而是乖乖留在家裏,寫完作業後,就洗臉洗腳睡覺了。
丈夫伏在桌前編稿子。丈夫是報社編輯,經常需要加夜班,這個燈下伏案的背影是夏木最熟悉不過的了,每晚回家,幾乎都看到丈夫趴在那裏,像塊一動不動的木頭。
夏木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抽身——這裏陰氣太重。她看到另一個自己身體輕盈地跳上座駕,發動汽車快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