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是在東來順,吃飯。
吃飯的就仨人,老宋,老尹,還有薩。服務員看來認識老宋,上了菜老想在旁邊待著—老宋這人特有親和力,而且妙語如珠。那天,老宋侃的是陳水扁,聊得眉飛色舞,分析要打起來陳水扁能怎麼跑,頭頭是道。如何化裝,如何手術,如何躲在阿裏山種蘑菇避風,合理而且實用。假如被那邊的某個“國策”顧問聽去一定大有裨益,就是怎麼看怎麼不是在談“中華民國總統”,而是在談某個流竄犯。這種分析匪夷所思又天下罕見,有趣得緊,難怪服務員不願意走。
不過,我當時的思想在開小差。
為什麼呢?
因為我在比較老尹和老宋,這兩個人在北京警界要照《三國誌》的遊戲設置都得是武力八十以上的大將,還是多年的老朋友,可兩個人怎麼看怎麼不一樣。
老宋激情四射,精力過剩,坐臥不寧,說起話來全身肌肉沒有一塊兒老實,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髒話,顧盼神飛,兩眼放光。所謂“宋隊長盯人三天不睡,回來一睡三天”,看來並非謠言。而老尹呢?你看他坐在那兒,全身肌肉沒一塊兒肯動的,仿佛熬夜趕設計剛睡醒的工程師,愜意自如,放鬆得很,隻有眼鏡後麵倆眼不一樣,眯縫起來東看西看,似乎東來順的顧客每一個都很有趣。
老尹跟別人吃飯常常是一上來就表態:“你們聊啊,我這人就這毛病,懶。”
真懶。老尹巡邏連槍都很少帶,大約是嫌那玩意兒累贅。他對自己的腦子十分自負,1988年12月17日破獲王剛四人盜竊集團之後,他曾在自己的日記裏寫道:
公安工作本身就是一門綜合藝術……破案本身就是一種藝術的完善……關鍵要有一個聰明的大腦……讓對手舒舒服服、乖乖地進到你的網裏來。
不過老尹第二天的日記馬上寫道:
不要認為光是藝術,就像把老虎引進籠子,隨時有危險性。
這人還蠻理智。
老尹的自負是有道理的。
盛夏的一天,有個人從北京站前一走就讓老尹盯上了,他是這樣形容此人的:“身體強壯,麵色黝黑,服裝嶄新,紐扣都扣著,順著臉流汗,還戴一頂太陽帽。”
老尹說了:“他真不怕熱。”
雖然這樣說,他得承認,這家夥還真有點兒小聰明。
於是,老尹就上去詢問了。老尹這人長相文質彬彬,而且問起話來溫文爾雅。開始我以為他這是注意形象,後來才明白這不是主要原因。用老宋的說法,這人扮豬吃老虎。很多被他抓的犯人都是最初被他這副模樣騙住,等明白過味兒來已經來不及了。
這次,老尹的盤問同樣文明禮貌,大致內容如下。
問:您從哪兒來?
答:新疆。
問:家在新疆嗎?
答:不是,在遼寧(口音是符合的)。
問:家裏還有什麼人?
答:老婆孩子。
問:去新疆幹嗎?
答:打工。
問:怎麼不帶老婆一塊兒去?
答:不願意她吃苦。
問:一個月掙多少?
答:七百。
得,可以帶回去了,肯定有問題。
審問之後證實,此人是十幾天前從砂石場勞改農場越獄,準備去新疆避風的搶劫犯孫××。
上麵那段話我在老尹的日記裏看了,就不明白裏麵有何破綻,老尹一解釋,才明白這裏麵有讓老虎鑽的套子呢。
至於究竟破綻在何處,薩賣個關子,後麵說。大家有興趣也可以琢磨琢磨,這就是個邏輯問題,並不涉及太多專業的刑偵技術。
老宋和老尹不一樣,他走哪兒槍都帶著,而且是一支大號、過時的五四式手槍。
我走神,老宋幾乎馬上就發覺了,問我想什麼呢。
對周圍變化的敏感,大約是這些幹了幾十年刑偵的“老鳥”們的本能。事實上,老宋的外型和他的內心有著相當的不同。和北京警界的其他人物接觸,提起此人,無一例外的評價竟然是—小諸葛。
老宋破的案子,幾乎都以鬥智開始,以鬥勇收尾,其間的推理過程,有些頗可與波洛或者柯南這類文學作品相比。
但是未免有些邪門兒,有拿一支大號老式手槍滿街走的小諸葛嗎?
還真就是這樣,包括老宋幹嗎偏偏帶這支五四手槍,都有他獨特的邏輯在裏麵。
五四式手槍,是我國1954年定型生產的7.62毫米軍警兩用手槍,設計仿照蘇聯托卡列夫手槍,到了今天從性能上說問題多多:後座力大,尺寸大,噪聲大,遠距離上射擊準確性差……
然而,老宋說:“這些,未必是缺點。我要的就是它尺寸大,噪音大,笨重。”理由呢?警察用槍最主要的作用是什麼呢?老宋說:“威懾。”
槍大,噪音大,才有威懾效果呢。你要拿一支六四或者九五式槍對著罪犯,他可能都不怕你。因為你不開槍,他感覺不到威脅,很可能繼續拒捕或逃跑。而如果開槍將其擊斃或者擊傷呢?那是最後的手段,好的警察輕易不會幹。
罪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可能罪不致死,也可能將來還能做好人呢。一槍下去,就全完了。
說得有理。另外,據我了解要真用六四式,輕便是輕便了,開槍都不一定有用。老宋是常常開槍的,這一點他承認,不過他的子彈十有八九射向天空。
那也叫威懾,眼看老宋手持一杆大槍指東打西的“猙獰”形象,耳聽老五四震耳的槍聲,聞著刺鼻的硝煙味道,案犯當場嚇癱的決非少數。
省了警方的麻煩,也省了案犯的麻煩—跑不跑的琢磨那麼多,損傷腦細胞。
也有個別的。
紅廟打黑案件,那一次老宋等人穿的是便衣,黑社會的老大一看腦筋就短路了。他誤以為警察是另一個團夥來打群架的,呼喝一聲小兄弟們一擁而上,抓捕成了群毆。
混亂中老宋就把大五四掏出來了,“砰砰砰”地一陣放,這一大幫人頓時醒悟—警察!一時紛紛作鳥獸散。老宋上去就把那老大銬在馬路的隔離欄杆上了。其他的案犯也紛紛被跟上來的警察抓住。
張飛似的麵孔,李逵般的胡子,那老大看著老宋哆嗦得跟樹葉子似的,這就是槍的威力。
但是,還真有不怕的。團夥中的老二,號稱最能打的一號,見勢不妙,順著馬路就跑下去了。
老宋鳴槍警告,照著這小子左右“當當”兩槍。按照經驗,也就該停下來了。沒想到這小子卻越跑越快。用老宋的說法,劉翔都沒這麼快。
老宋當當又兩槍。嘿,跑得更快了。
好小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嘎的,老宋心說。同時也覺得有點兒奇怪,這人怎麼就這樣順著馬路瘋跑呢?這又不是奧運會,他怎麼就不知道拐彎呢?
二
首先要更正上段中的一個邏輯錯誤:“這又不是奧運會,他怎麼就不知道拐彎呢?”
這話很不嚴謹,說得好像奧運會選手都不知道拐彎似的,屬於典型的以偏概全。奧運會選手又不是炮彈,咱得分人,分項目。比如劉翔不知道拐彎很正常,他就跑一個直道嘛,要王軍霞也不知道拐彎,就跑上觀眾席去了。
所以不能這樣說。
有朋友說了,你上麵說的那個和老尹對話的孫××,到底出了什麼破綻呢?
其實是破綻百出。那麼大熱天的捂著帽子還衣服扣得倍兒嚴,就是極大的問題:您又不是解放軍,這麼好的風紀給誰看呢?按老尹的說法,這正說明了此人的狡猾—勞改農場都是剃光頭的,剛跑出來十天也就長了半寸,依然太醒目。或因為逞強鬥狠,或因為對舊日威風的幻滅,甚至隻是因為要打發無聊,勞改犯人多半都有紋身,孫××也不例外。此人是和六扇門打過交道的,擔心這兩樣特征導致自己露餡兒,所以衣服帽子捂了個嚴實。
他就沒想到這樣做讓自己的形象很反常—反常即妖。
而他後麵的那段話也有他的想法,比如:說家裏有老婆孩子,是為了讓對方放心些,要換一句:“老子我六親不靠!”那就是給自己找事兒呢。現在什麼社會,那麼容易六親不靠的?打工掙七百塊錢呢,他的想法是聽民工說過差不多的數兒,不離譜;新疆?因為一直琢磨去新疆呢,要問起來不至於講得驢唇不對馬嘴(身上沒票,反正不能證明他哪兒來哪兒去);至於說打工不帶媳婦的原因嘛,可以表現一下自己有人情味兒爭取個好感。
這麼說好像理都讓他給占了。
其實這段對話幹脆就是在一步步堅定老尹對他的懷疑:遼寧經濟比新疆發達,從遼寧到新疆打工,本身就不太正常。而一個月掙七百塊吧,要是個光棍也許問題不大,有老婆孩子,還為了七百塊從遼寧跑新疆打工,就不正常了。賠上路費,這個數兒根本不足以吸引一個人撇家舍子跑那麼遠。最後老尹還敲實一下,問問他帶沒帶家口,如果帶了也說得過去—一家子一塊兒出門打工,夫妻都掙錢,一個花,一個攢,比較合理。結果他說怕老婆吃苦一個人去的。一個人扔下老婆孩子跑到新疆掙七百塊一個月,有這麼疼老婆的嗎?
還有一些其他的蛛絲馬跡。此人說的話簡潔而略帶文氣,不似單純的體力勞動者,而應該有一定文化。這也是和他自稱去新疆打工掙七百塊不太相符的。而此人黝黑的麵孔、發達的肌肉,又顯示他最近曾經從事過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什麼人有文化還要從事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呢?老尹想到了,至少有一種人,有文化的勞改犯!勞改農場每天幹活兒那都是有土方量的,那個勞動量打工根本不能比。還有,他那身嶄新的衣服也符合逃犯的規律。出逃的勞改犯,原來那身衣服肯定是不敢穿的,還有為了除晦氣往往一有機會就裏外換一身新。而普通人家換新裝絕少這樣徹底。
一個可疑之處可能是巧合,很多條可疑之處都彙聚到一個人身上,又不是拍電影,哪有這樣巧的事兒?
事實證明老尹的推測完全正確。
回過頭來說紅廟打黑的案子。那個跑得比劉翔還快的老二跑了嗎?
還好,警方是八麵設伏,那小子跑得雖快還是比不了巡邏車。抓回來老宋一把揪過來喝問:“開槍還跑?誰給你這麼大膽兒?!”
那號稱最能打的老二喘了半天,一開口就語驚四座:“哥啊,不是我想跑,你那子彈從耳朵邊飛過去,都帶著哨兒呢,‘吱兒吱兒’的。我想停,那腿它就是不聽使喚!”
老宋才看見這位的兩條腿還在不由自主地前後倒騰呢,而且聞見一股臭氣。
敢情屎尿都在褲子裏了。條件有限,一時找不到換洗衣服。沒辦法,老宋他們隻好弄根麻繩把這位的褲腳紮起來,捂著鼻子帶走。
整天在這種環境裏,人都會變得敏感些。所以我剛一走神,老宋就問我:“怎麼了?想什麼呢?”
薩就把觀察他們倆的想法說了,老宋“嘿嘿”地樂,末了說:“你不了解他。你看他跟衣裳架子似的,一個人什麼都沒帶就敢抓四個殺人犯,那幫孫子腿上都別著刀呢。”
我問老尹:“有這麼回事兒嗎?”
老尹這才回過頭來看看,咧咧嘴意思是笑一下。這人的習慣,不說話就算默認了。這才發現敢情老尹一笑還有倆酒窩呢。
後來才發現古人所謂“人不可貌相”是至理名言,就這戴眼鏡、一笑倆酒窩、跟大學教授似的衣裳架子,動起手來比西門慶還狠。這比喻有點兒不當,對不住啊老尹,可對比《水滸》的描述事實如此,西門慶收拾武大郎還要踢一腳踩一腳呢,你老尹出手從來隻一招,人就躺下了。可不是比西門慶厲害?
忘了是許和尚還是葉帥說過,要警惕戴眼鏡的。
老尹自己說那不是武術,實用的格鬥技巧而已,跟解剖學關係更大。他的特點無非是第一出手要極快,第二是下手要極狠罷了。
“一個抓四個?”我說,看看老尹,不能不佩服,“文的武的這人怎麼什麼都能來兩下啊,他還有毛病沒有?”
“怎麼沒有?”老宋橫了一眼。一看要窩裏鬥,老尹坐不住了,趕緊起來連連作揖:“得,得,不用你說,我有流氓習氣,我有流氓習氣……”
看著兩位說相聲似的,薩忍不住樂,順口問了老宋一句:“老尹一人能抓四個,您呢?”
這就有點兒挑動群眾鬥群眾,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了。您想啊,老尹主要的功夫是盤查,抓捕是您老宋的正行。他要一人能抓四個,您不來十個八個說得過去嗎?
實際這是老薩外行的地方,盤查遇到的案子是不可預測的,老尹才有一個抓四個的機會;抓捕是計劃性行動,對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都要做預案,所以您看電視裏麵的抓捕紀實都是幾個按一個,要哪位老大安排出讓老宋一個抓八個的場麵來,這位老大也就該改行了。
我哪懂這個呢?我還巴不得攛掇老宋跟老尹當場比畫一下呢,隻要別拿咱當靶子就成。
老宋根本就不上當,一樂,用手比畫了個六。
“您一個抓六個?”
“不是,仨片警,倆刑警,加上我,從四樓打到一樓,六個抓不住一個……”
薩瞠目結舌,老宋的功夫多少還是有點兒耳聞的。十七公斤炸藥案裏邊,老宋以談判為名單刀赴會,突然出手放倒嫌疑人。那小子身高一米九〇,體重八十多公斤,壯得活像黑鐵塔,讓老宋吃得死死的。格鬥了半天手裏拿著打火機愣就是沒有能把火兒打著的機會。這一個能打老宋他們六個的,得是何等人物?
“江洋大盜?”
“不是。”
“恐怖分子?”
“不是。”
“芙蓉JJ?”
“不……”
薩沒法猜了。
老宋說:“就是一知識分子。隱約地,竟然覺得老宋的嘴角有一絲憂傷。”
看著薩難以置信的樣子,老宋誤會了,說:“你是不是覺得知識分子就不犯罪了?告訴你,你宋哥手裏抓的知識分子多了去了。”
“真的?”我問,“能舉個例子嗎?”
“當然可以了,我抓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好了,我給你說說案情吧。”
那是20世紀80年代後期一個中午,突然接到報案,稱某居民家丟失一台東芝全製式錄像機。
要擱今天,都看DVD了,錄像機扔大街上都沒人要,丟了還用報案嗎?80年代可不一樣,一台進口的全製式錄像機價值數千元,等同於一家人的全部積蓄,特別是這種N製P製國內國外全能看的玩意兒,你有錢也沒地方買去。兄弟為了掙外快,1988年在北京師範大學包攬訴訟—不對,包放錄像的時候,那麼大的學校,這種機子也不過兩台而已。
所以,當時能擁有這麼個玩意兒,在北京是相當拔份兒的事情。
不過這家失主可是一點也不拔份兒,一對老夫婦帶個上小學的孫女兒。錄像機是在國外工作的兒女寄來的,剛開箱一個多月,那些雜七雜八的功能統統不會用。那天早晨,小孫女兒上學,老兩口出門買菜的時候錄像機還在呢,一個鍾頭以後回來,門鎖得好好的,錄像機就沒了。
窗沒開門沒壞,沒丟任何其他東西,沒有翻動痕跡,沒有外人的指紋。
內賊。警察一看就這麼琢磨。
問題是老兩口總不能偷自己吧?80年代的孩子單純,那小女孩兒天真爛漫,沒有和什麼有劣跡的人來往,當時也確實在學校,還是個班長。
那誰會是賊呢?
鄰居?鄰居根本不知道他們家有這個寶貝。
親戚?老兩口說最近一次有親戚來也是半年前了。
朋友?老兩口社會關係極為簡單,也是好久沒有朋友來過了。
更讓警察們撓頭的是,這老兩口偏偏還是安全意識很強的人。家裏鑰匙就三把,老頭老太小女孩兒每人一把。小孩兒的同學來找從來不讓進家,查水表電表都在門外。老頭老太平時生活也很有規律,隻有早上這一個鍾頭會出門買菜,其他時間家裏都有人。
這還會丟東西,邪了。
案子驚動了老宋,下來看看吧。
老宋找老兩口聊了聊,除了證實前麵的調查沒有什麼收獲。看現場,現場什麼特別的也沒有—期望案犯這時候掉個鑰匙手絹什麼的不說是天方夜譚,也跟天上掉餡餅概率差不多。這家是裏外套間,錄像機在裏間電視下麵的櫃子裏,要說有賊“白闖”進來,大約第一眼看到的也應該是那電視機而不是這個黑不溜秋的玩意兒。
可老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琢磨了半天,他再仔細看筆錄,覺得一個地方有些古怪。他問第一個發現失竊的老太太:“您回來的時候,那裏間和外間之間的門,是關著的?”老太太很肯定地說:“對啊,我記得清清楚楚,推開門一看,錄像機沒了。”
老宋若有所悟,忽然明白了哪裏不對勁兒,問道:“你們那錄像機的盒子呢?扔了嗎?”
“沒有啊,原來放在櫃頂上的……咦,誰給拿去了?”
“哦……”老宋籲了口氣。
“這一個月你們家到底有誰來過?”老宋問老兩口,“請你們仔細回憶一下,肯定有人,就從你們覺得最沒有嫌疑,最不可能偷東西的人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