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誰來過還最沒嫌疑呢?老兩口迷惘半晌,最後老太太想起來一個人:“那老師來家訪算不算呢?”
她說得很不自信,大概琢磨:要照這個,查戶口的警察算不算呢?
“什麼時候來家訪的?”
“大概半個月以前吧。”
“進裏屋了嗎?”
“進了,就這個茶幾上聊天的。不會吧,很斯文的一個小夥子。對孩子很好,還特別有禮貌。也就聊了五六分鍾吧。”
老宋說你們查查這老師的資料。
一查嚇一跳—崇文區模範教師,教學好,人緣好,修養好,勤於助人,早來晚走。
老宋說:“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像。”
為什麼?老宋說從那兩個細節感覺的:一個是案發時套間中間的門是關著的,當時家裏沒人。老太太記得老兩口出去買菜的時候,中間門是敞著的,那麼誰關的門呢?隻能是案犯。
案犯關門幹嗎?沒有任何好處,老宋的判斷是,這是個有教養的人,隨手關門成習慣了。而這賊偷錄像機還不厭其煩地把包裝盒也帶走,又說明他做事條理分明。
“這可都是好品質。”
“沒錯。”老宋也這樣認為,“但是有好品質的人也難免一步走錯,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從隨手關門,條理分明,能夠認識到錄像機的價值(識貨),並判斷出包裝盒和錄像機屬於一套,而且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指紋,作案預謀性強等等來看,他判斷此人應該具有較高教育程度,換句話說,這案子是知識分子幹的—事後證明此人對指紋在破案中的作用比較了解,因此是戴手套作案的,這在當時初次作案的人中比較罕見。
而老兩口描述的這位家訪老師,無疑具備以上所描述的多種特征。所以,越說他怎麼有禮貌,有知識,越讓人覺得有嫌疑。
別的知識分子怎麼沒嫌疑?廢話,人家沒來過這兒。
於是,老宋他們就奔了這所小學,和這位老師當麵碰了碰。這名正言順,了解了解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嘛,有沒有和什麼壞孩子來往啦,平時說過什麼容易引人注意的話啦。這樣,接近了嫌疑人,可就算懷疑得不對也有說得過去的理由。
一聊,察言觀色,交鋒就已經開始。
其實,這之前,老宋他們還遇到兩個麻煩。
第一個麻煩是失主家三口人都否認曾經借過鑰匙給別人,可種種跡象都表明案犯是從門進來的,他沒鑰匙又不撬鎖怎麼進?難道是茅山上的道士下來作案?那好像就該歸趙樸初趙真人而不是警察管了吧。
第二個麻煩是老兩口說得明白,跟沒跟×老師說每天早晨出去買菜的事兒?“沒有沒有,人家家訪的時候,聊的都是孩子的學習,我們跟人家說這個幹嗎?”
是啊,誰沒事兒跟家訪的老師彙報自己的生活規律呢?人家又不是記起居注的。
這倆麻煩不解決,案子沒法往下走,懷疑誰都是瞎懷疑。
老宋的辦法就是聊,天南地北的中間加上幾個正經問題。他的目的是讓對方放鬆下來。這找線索跟找東西似的,越使勁兒找越找不著,你不找了,可能反而抽冷子一下想起來。
連老宋都沒有想到運氣這樣好,兩個線索居然都是在那小姑娘身上找到的。
和小姑娘說著說著又聊到家門鑰匙這件事兒:“借給過別人沒有?”
“沒有!”小姑娘回答得非常幹脆。不過,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發愣的樣子。
有門兒,這孩子鬧不好有什麼事兒沒說:“小朋友再想想,再想想……”
“嗯,借我們班教室的鑰匙算不算?”
“那當然不算了。”老宋有點兒失望。
小姑娘:“可是……”
老宋:“可是什麼?”
小姑娘慢條斯理地說:“可是我的家門鑰匙和教室鑰匙當時是拴在一塊兒的啊。”
老宋:“等等,你說什麼?誰跟你借過這個?”
原來,小姑娘是他們班的班長。按照學校的做法,班長都掌管著自己班教室的鑰匙。小姑娘怕丟,就和家門鑰匙拴一塊兒掛脖子上了。當然有時候小班長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及時去開門,就會把鑰匙借給別人。
老宋:“那麼,有借鑰匙的人知道另一把鑰匙是你們家的嗎?”
小姑娘:“我當然要跟他們說啦,這是我們家的家門鑰匙,你們別弄丟。”
老宋:“你不是說沒把家裏鑰匙借出過嗎?”
小姑娘:“當然沒有借過啦,我借的是教室的鑰匙嘛!叔叔你怎麼這麼笨呢?”
老宋:……
還好,小姑娘列出來借過鑰匙的人裏麵,那位模範教師赫然在列,說明老宋他們的推測有可能成立。
那麼,兩位老人每天早上去買菜的習慣呢?
“你爺爺奶奶每天早上出門買菜這件事兒,跟別人說過沒有?”
“沒有!”小姑娘回答得非常幹脆。不過,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發愣的樣子。
有門兒,這孩子鬧不好又是有什麼事兒沒說吧:“那小朋友再想想,再想想……”
“嗯,我不說大家會不會知道?”
“那當然不會知道啦。”老宋有點兒失望。
小姑娘:“可是……”
老宋:“可是什麼?”
小姑娘慢條斯理地說:“可是我在作文裏麵寫過啊。”
老宋:“等等,你說什麼?在作文裏麵寫過?”
原來,小姑娘在寫作文的時候寫了《我的爺爺奶奶》,裏麵寫了老頭老太太每天早上去早市買菜,又便宜又好,路上還能散步鍛煉這些事,還被評為範文。
老宋:“那麼,有人問過你作文裏麵寫的內容嗎?”
小姑娘:“當然有啦。老師就問過我寫的是不是真實的事情,作文隻能寫真的事情,不能瞎編。我說當然是真的啦。”
老宋:“這麼說你把這件事告訴全班了?”
小姑娘:“當然沒有啦,我從來沒告訴過他們,我寫的是作文!叔叔你怎麼老是這麼笨呢?”
老宋:……
還好,那位模範教師正是教他們班語文的。
而與那位教師的初步交談,顯示此人心理狀態很好,回答問題從容不迫,對警察們的工作很配合。老宋於是詢問起小姑娘那幾天的行蹤來,冷不丁問一句:“27號那天,她參加早操了嗎?”
“參加了,我記得看見隊列裏有她。”
“第一節課呢,她有沒有上課?”
“那不是我的課,不清楚。”
“哦,那天您第一節有課嗎?您當時在學校嗎?”
“沒有,我的教案忘帶了,我騎車回了趟家去取。”
……
談過之後,老宋他們基本已經可以認定這位模範教師有問題了。原因是那個小姑娘家失竊,但當時並沒有公布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情,而這位教師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其他各天的行蹤都說得比較模糊,唯有發案的27日,一天的每一分鍾他幾乎都能記起自己當時在幹什麼!
而且,他在案發時的行蹤,無人可以證明。
不過,推斷歸推斷,依靠這個抓人不行。怎樣能夠突破他的心理防線呢?其中一條線索引起了老宋的注意。傳達室的老工人證實,此人當天早上曾騎著車離開學校,很快返回,時間不超過三十分鍾。那麼,這之間真的像說的回家取教案了嗎?
老宋看看地圖,告訴身邊的幾個警察:“明天,早操開始的時候,你們幾個從學校騎到他家,用最快的速度再趕回來。”
“那您呢?”
“你們別管。”說著老宋也推出一輛自行車來。
第二天,老宋也是早操從學校出發,目標,卻換成了那老夫婦所在的地址。到了地方,歇了六七分鍾(估算的作案時間),掉頭往回,到達學校一看表,整整三十分鍾。
半天,那幾個警察才陸續回來,最快的也要四十多分鍾。
“你們怎麼這樣慢?”老宋板了麵孔。
“沒辦法隊長,上班高峰,到處都是人,根本騎不快。”
“就是他!我說嘛,看這距離我就覺得他半個小時打來回不夠。”老宋嘿嘿一樂,頗為得意,得意之外又有點兒困惑,這個漏洞很蹊蹺,這位天天騎車上班下班,怎麼對回趟家要多長時間算不清呢?難道因為他是教語文的?
事後才明白,這名為人師表的竊犯之所以犯了這樣大一個錯誤,和教語文數學沒關係,卻和他是模範教師大有關係。
四
之所以說出現這個漏洞和作案者曾是模範教師有關,因為他所說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回家取教案,是根據自己上下班的經驗計算的。不幸的是他工作很認真,每天習慣早來晚走,都是路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的時候。而學生上早操的時間,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他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同樣的時間就不夠他跑一個來回了。
而且,根據向校方其他人員了解到的情況,此人這之前還有兩三次早操期間不在學校,都是在半個月之內。
“他幹嗎去了?”老宋說,“不用問啊,踩點兒去了!”
他得證明那小姑娘作文裏所寫老兩口的生活規律並非虛構才行,否則假如這小姑娘有趙本山的潛質,堂堂一個老師讓自己學生忽悠了豈不冤枉?
下一次找這位老師談話的時候,挑早操的時候,找借口請他帶著回家一趟,回來的時候冷不丁問一句:“×老師,上次您好像說27號回過一次家吧。照咱們這個速度,恐怕趕不及吧?”
“”,汗就下來了。
“還有,這之前兩次,22號、25號,您早晨上哪兒去了?”
這就編不出來了。
案子破了,說來很是令人唏噓,這位老師其實就是個一念之差。他剛交了個女朋友,小夥子很是愛惜。有過這樣的情況,費了心思給女朋友借來兩盤經典大片的錄像帶,找遍了朋友家的錄像機卻放不出來。中國的錄像機電視機都是P製,而美國錄像的製式是N製,當然放不出來了。
於是,×老師的女朋友就看不上《飄》了,噘嘴了。
“怎麼辦?”
“那你就給弄一台來嘛。”
完了,×老師把自己繞進去了。前麵說過,這玩意兒有價無市,借都借不來的。
過了幾天,到這個學生家裏家訪,那台機子一下就讓他看見了,看見就掉眼裏拔不出來了。
老兩口沒想過拿這錄像機拔份兒,不代表別人不這麼想,比如×老師。翻來覆去,每次和女朋友碰麵,這東西老在眼前晃悠,×老師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說來也就是虛榮心作怪。
那怎麼做呢?想起那個學生的作文,就有了主意。他看過不少偵探小說,策劃起這件事兒來可以說綜合了福爾摩斯、金明、柯南等一係列大師級文學形象提供的知識。從小班長脖子上騙來鑰匙複製,作案之前兩次踩點兒觀察老兩口早上的行動規律,戴著手套防止留下指紋,換了新鞋防止警犬跟蹤(實際沒什麼用處),計劃好被詢問時的答詞……
實際作案經過十分順利,按照預先策劃他做得從容不迫,還把裝說明書的包裝盒也拿上了。作為一名熟悉現代科技的知識分子,他深深知道很多這類高科技的玩意兒沒了說明書跟廢物一樣。
關門?不記得了。(老宋說,習慣成自然。)
回去一路猛騎,他的女朋友在校門外的路口等他。×老師說好了今天從朋友家借來“原裝進口的全製式錄像機”,晚上一塊兒看《飄》呢。
女朋友把錄像機提走了,×老師從容回校,自認做得天衣無縫。
也許,在他的心裏,這很像一個Game。
隻不過,如夢方醒的時候才明白,生活中Game結束的時候不是Game Over而已。
“判了幾年?”我問老宋。
“不知道,我們隻管破案。那是法院的事兒。希望不重吧。第一次,又沒什麼危害,沒判都有可能,不過前途呢……”老宋猶豫了一下,換了個話題,“你對我們刑警還是不了解,刑警是破完一個案子,就得忙下一個,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哪怕是人家來道謝,經常都記不起來是哪個了。”
說著老宋笑了。
“你笑什麼?”
老宋說:“過了倆月,我們刑警隊門口來了個人,在那兒溜達半天。我們值班的看著像自首的,就把他請進來了。”這一問,如下:
“您來我們刑警隊有事兒?”
“沒有!”那位回答得非常幹脆。不過,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發愣的樣子。
還是有事兒啊,值班的小警察想,這人鬧不好有什麼案子在身上:“沒事兒?您再想想,再想想……”
“嗯,在這兒等我愛人算不算?”
“那當然不算了。”警察有點兒失望。
那位:“可是……”
警察:“可是什麼?”
那位慢條斯理地說:“可是我愛人是去取給你們送的錦旗啊。”
警察:“您是來給我們送錦旗的?”
原來,這位家中被盜,兩口子都在國外。回來後一看案子已經破了,東西也追回來了,十分高興。太太就說我們給警察同誌送個錦旗吧。訂好了錦旗,到了取的日子太太去取錦旗,先生就先到刑警隊認門兒來了。
警察:“一點兒小事兒,我們應該做的,您還花錢買錦旗送給我們。”
那位:“我沒花錢,也不是我送錦旗給你們。”
警察:“您這是怎麼個說法呢?”
那位:“當然不是我啦。我們家十塊錢以上的事兒她做主,是我愛人花錢買錦旗來送,我是陪著的。”(心中一定在想,這警察怎麼這麼笨呢?)
警察:……
回來小警察剛一彙報這檔子事兒,老宋講:“不用說了,我知道是哪個案子了。”
遺傳。
樂完,我問老宋:“這個案子沒有六個抓不住一個的內容嘛。”
老宋臉色慢慢沉下來,說,那是另外一個案子。
錄像機案的第二年,寒假剛結束的時候,崇文×中的校長老師先行回校,準備開學的事情。這時候,就有人告訴校長,說教學樓一樓廁所的下水道堵了。
校長是個女的,挺細致的一個人,聽了彙報覺得有點兒奇怪:這教學樓空了一個寒假,廁所應該沒有人用,怎麼剛來就堵了呢?但是奇怪歸奇怪,隻好讓人去請疏通公司,把下水道通一通。
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疏通公司的人來了,不一會兒就打通了。
校長端著飯盒走過來,正看到工作人員說“通了通了”,挺高興,順口問了一句:“什麼東西堵的?”
“爛肉,筋頭八腦的,可能你們誰買下水吃把收拾下來亂七八糟的東西衝到裏頭了。”疏通公司的人沒在意。
爛肉?校長一愣,這樓裏沒人住啊,誰會把爛肉往這裏頭扔呢?
這時候,又一個老師走過來看,拿根疏通公司的鐵棍挑挑那堆爛肉:“這什麼肉啊?”隨口開玩笑道,“不會是人肉吧?”
“騰”,校長的臉變得煞白。
五
說人肉怎麼校長臉色煞白呢?她幹的?別亂猜,校長同誌剛買了一飯盒米粉肉,五花三層香噴噴,就是學校食堂做菜不注意外觀,做得有點兒爛糟糟的。本來食堂嘛,講究的是個實惠,菜的形象如何並不重要。可現在你們忽然說這個話題,還讓不讓人家吃了?
校長看看飯盒,再看看那堆肉,一邊胃裏翻騰一邊真的開始嘀咕了:這樓裏沒人住啊,誰好端端的把肉倒到這兒呢?
也有人說這校長還有個毛病,喜歡半夜不睡看恐怖小說,我想這屬於老宋聽到的謠言。因為我家有幾個教育工作者,每天都忙得五迷三道,到晚上能躺下的時候無不是一分鍾內去會周公,看恐怖小說這種愛好在他們中極為罕見。不過無論如何,這位校長一個電話就打到了刑警隊,半個小時以後老宋他們就到了現場。
“是人肉嗎?”薩問老宋。
“不能確定。”老宋說。肉還沒有腐爛,一來是拋棄的時間看來不長,二來寒假剛過,北京的晚冬依然頗為寒冷。可是,量太少,隻有部分結締組織,沒有特征,沒有皮膚,甚至上麵連正經的肉和脂肪都很難找到。這肉十分古怪,和平時常見的動物內髒都不大一樣。
這是什麼肉呢?老宋的直覺感到這東西有問題,長期的專業經驗,讓他覺得這東西真得很像人肉。但是,沒有經過化驗,他也無法確定。思考一下,最近周圍沒有聽說發現碎屍塊的報告,也沒有人口失蹤的報告。如果就這麼一點兒,不到二兩的肉,真有人命案,屍體其他的部分到哪兒去了呢?
他隻能先安排把這些碎肉送到檢驗科去。
校長和老宋在樓前說話,校長介紹介紹情況,問到底是什麼肉。老宋安慰校長說多半不是人肉,別多想,大夥兒該幹嗎幹嗎—就差說把那米粉肉熱熱您吃了吧,挺好的東西。
無意中,老宋一抬頭,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校長,您不是說這樓裏沒人住嗎?怎麼最上邊一層中間那家的窗戶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