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尹在一塊兒的時候,經常感歎世道不公。為什麼呢?公安部評定破案成績,從來隻看案件大小,是不看破案過程的。要換了老尹為新聞界幹活兒,他得的肯定不是二等英模了。

因為他破的案子,常常帶著戲劇性。

和老尹搭檔過的“雷政委”無疑有這樣的感受。

“雷政委”是和老尹一起合作過多年的一位警官,姓雷。那薩你怎麼管人家雷警官叫“雷政委”呢?這裏頭還有段子,在這一篇的“下”裏頭,咱們說他這外號的來曆。

剛合作不久,都聽說老尹破案快,什麼上趟廁所都能破案之類的,老雷問他是不是真的。老尹一樂,說哪兒有的事兒,技術,判斷罷了,他們瞎吹。

說這個話題的時候,雷警官正在寫一份兒材料,一邊說著一邊一摸兜:“哦,煙沒了。”

老尹說:“得,你忙著寫你的,我去給你買吧。”

“這個人呢,從他對老婆的勁兒來看,對人體貼是習慣了。我可沒說老尹家嫂子和老虎獅子之類的動物有關係,老尹就是生性善良,您得這麼理解……”

他們辦公的地方是個二層樓,樓下就是一個報亭,裏頭代賣香煙。說著老尹就下樓了。

老雷還挺感動,覺得這個搭檔脾氣不錯。聽著老尹腳步聲從樓梯裏消失,他抄起筆來就想接著寫。

還沒寫完一個句子呢,就聽樓梯上一陣的哭鬧,有人“噔噔”上來了。老雷放下筆一回頭,正看見老尹推門進來。“煙買回來了?夠快的。”老雷問。

老尹一回手,推進手銬銬著的一個人來:“對不起,還沒買呢……這個,你審一下。”借著和老雷一錯身的機會,附耳道,“肯定有事兒。”

人都抓了,那……就審吧。

竹筒倒豆子一樣痛快—強奸犯孫××,在石家莊看守所看押期間,借警察把他銬在椅子上出門辦手續的機會,抱著椅子跳窗逃跑。在外麵山坡上卸掉手銬和椅子之後試圖到北京投友,剛一出站就被抓獲,和石家莊看守所聯係的時候,那邊的通緝通報還在印刷中呢。

數數,老雷一共才寫了七個字,老尹就抓回一個人來,老尹再說自己破案快是瞎吹別人也不大敢信了。

那麼,老尹怎麼抓的孫××呢?

過程非常簡單。

老尹下樓買煙,報亭那兒排了好幾個人呢,警察也不好插隊不是?老尹就站在最後邊等著。

可別忘了他的毛病—這人的毛病是時時刻刻都在東看西看。這一看,就看見一點兒特別的東西。

咱們中國人好多人都有個習慣,那就是排隊買東西的時候把錢先抓在手裏,這肯定是被排大隊逼出來的提高效率的手段,有益於自己,也有益於他人。問題是,這一拿著錢舉起手來,手腕子就露在外邊了。

站在老尹前麵那個人,露出來的手腕子上頭有兩條紅印,一下就把老尹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

老尹正拿著張報紙,隨手拿著報紙在那人手腕上一拍:“嘿,銬子印兒。”

那人馬上把手一縮:“不是,幹活兒傷的。”

老尹:“謝謝。”

那位愣了,回頭問:“謝我幹嗎?”

“送上門來讓我抓能不謝謝你嗎?”老尹自己日記裏說,謝謝他是因為又讓自己抓的案犯數字增加了一個—此人當時正立誌盡早抓夠一千個案犯呢。

老尹說了,幹這麼多年再分不清銬子印兒和幹活兒傷的我白活了。我問你一句,你要是趕緊說“哎,是,犯了點兒錯誤,剛教育完了出來的”,我頂多叮囑你兩句也就完了,你說幹活兒傷的這不是想蒙我嗎?肯定有事兒。

這位能帶著椅子跳窗戶的孫××,直到被銬上還渾渾噩噩不明就裏呢,等想起來撒潑哭鬧,一切已經晚了。

說開了,事兒就這麼簡單。

實際上,福爾摩斯的推理,每次揭開了,也是一樣的簡單。

但是,這裏麵實際是有學問的,那就是老尹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判斷出問題和采取行動,這是老尹的絕活兒。他自己寫過這方麵的文章,強調抓逃和盤查,最大的困難就是雙方交鋒時間極短,而且犯罪者常常想方設法回避交鋒,所以,機會往往隻是一兩秒鍾。在這樣短的時間裏看出對方的問題,就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的事情。老尹習慣了隨時隨地觀察人,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不花錢的訓練。

所以,您走大街上如果被某人狠狠盯兩眼,您得想到一種可能,那是老尹的弟子在做日常業務練習呢。

事實上,老尹的判斷能力並不僅僅是靠看。

隨便抓個例子。那天老尹在站前廣場巡視,忽見三個光頭的小夥子笑嘻嘻結伴而來,其中一個手裏提著一個牛皮紙大信封,裏麵裝著什麼東西,一走起來“嘩啦嘩啦”響,讓老尹一把就給扣住了。

叫來幾個聯防把人看住,老尹把信封打開一看,不出所料—兩副撬開了的大手銬子。

老尹說了:“我天天帶著手銬子,聽不出來這響動我白活了。這幾個小子怎麼看也不是警察吧,他手裏怎麼能有手銬子呢?”

每當看到老尹在日記裏這樣發感慨的時候,就覺得我們社會上的大量專業人士極有“白活了”的嫌疑—這不白活的要求,其實也挺高的呢。

案情很快查清,這是承德看守所押送路上跑的三個犯人。

等承德那邊的警察來接人,北京警察嚇了一跳,居然來了六七位。就這三個毛頭小子,至於嗎?

承德的警察說怎麼不至於?你不知道這仨小子的“事跡”:當時押解的是兩個警察,三個小子用兩副銬子銬在一起,跟連體嬰兒似的,應該很放心了。不料原來互不認識的三個小子居然中間串通起來,押運中乘警察困倦放鬆的時候,忽然一齊喊著“一二三”的號子跳起來,跟做體操一樣,動作隨著號子來,協調一致地先撞倒了左邊的警察,再一個扇麵轉向右邊掃倒右邊的警察,跑了。等清醒過來的警察追出來,早已人影皆無。周圍老百姓說看見三個小夥子喊著號子跑遠了,還以為是哪個運動隊出來訓練呢。

看來,是得多用幾個人看著。

那麼,這幾位幹嗎把手銬放在大信封裏呢?

原來,這三個犯人把手銬撬開以後,到了北京,準備繼續逃跑。那這兩副手銬怎麼辦呢?其中兩個說扔了算了,另一個說,別,咱們給看守所寄回去怎麼樣?

“好,這個創意好啊!”另兩個小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他們說這樣做的動機,是覺得早晚得回去,先給管教報個平安。至於警察是否取信這樣的說法那就兩說了。

所以,以老尹的判斷力和推理能力,雷警官看見他在桌子前麵抱著案卷左找右找,然後目光迷離地坐在桌子旁邊,就有點兒奇怪。

老雷走的時候,看見老尹還在那兒琢磨呢。

等他第二天再來的時候,看見老尹披著個軍大衣,倒在幾張椅子拚成的“床”上,對著房頂發呆,就更驚奇了。

“你說,”老尹沒等雷警官開口就指指桌麵上,先問他了,“白毛身上帶著這個是幹什麼的?”

老雷過來一看,是一個女士高跟鞋的後跟。

白毛和黑子是兩個越獄逃犯,跑了半年以後,昨天讓老尹抓了的。這兩個人的案子一個搶劫一個詐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兒了。

問題是從兩個人被捕後的反應看,老尹憑直覺認為他們身上還有“事兒”。

可是兩個人死活不供,通報的案件中也確實找不到案犯外觀類似此二人的,這警察辦事光憑直覺不成不是?

這時候,老尹就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白毛的懷裏,被捕時搜查出一個用塑料袋包得很好的女式高跟鞋後跟,還是很時髦,細長的那種。

他藏這玩意兒幹嗎?怎麼看這白毛也不是什麼浪漫的人物。

“就琢磨這個琢磨了一宿?”老雷看看,“有的慣犯呢?會把某件東西當成自己的吉祥物……”

想想覺得這個想法太邪,老雷改口:“有些犯人呢,可能在性方麵有變態的傾向……”戀高跟鞋後跟癖?老雷覺得自己這想法比第一個更邪。

“我猜,”老尹說,“這肯定跟犯罪有關,可能是一種犯罪工具,但我實在想不明白這東西能作什麼案子。”

“還有沒有別的東西了?”老雷問。

“還有,”老尹說,“黑子懷裏還有一小包這個東西。”他又指指桌子另一個角。

一張綿紙,包著一小把空心的鋼管,直徑一厘米,長度不到兩厘米,一端是平的,一端是斜的。

此外還有錢包、鑰匙什麼的,就沒什麼特別的玩意兒了。

琢磨了半天,老雷也沒想明白這都是幹什麼的。以前的案子裏沒見過用這種作案工具的。

“我給你打點兒早點去。”老雷說。

等他回來,一推門,就看見老尹舉著個東西對他傻樂。

老尹舉的,正是那個鞋跟,倒著平放在手心裏,尖尖的後跟朝天,後跟上正套著一小截那種帶著斜茬兒的鋼管。

照老尹的看法,中國人聰明,這中國賊也滑頭。要真像美國的搶匪一樣沒事兒在身上帶七八把左輪槍那偵察員這行當倒也好幹了。中國的賊他不這麼幹,經常帶點兒稀奇古怪的東西就是作案工具,你識別不容易,識別明白了如果沒證據還沒法抓他。

當年他和搭檔孫警官逮過兩個專門偷旅館的老賊,所用工具不過是一塊小學生用的大墊板、兩個鋼鏰兒、一截兒鐵絲,真正玩兒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無論你是掛鎖撞鎖,連保險櫃都能開。從西安偷到北京,一路暢通無阻。蓋因案子作完,兩個老賊把墊板、鐵絲往垃圾箱裏一扔,鋼鏰兒買車票花掉,就銷毀了作案工具,又不引人注目,又不可惜,警方排查還真不容易懷疑上他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