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般性的常態而言,沙複明和張宗琪早就該找一個機會坐下來了,好好商量一下金大姐的處理問題。沒有。沙複明一直不開口,張宗琪也就不開口。冷戰的態勢就這麼出現了。
推拿中心已經很久沒有會議了。這不是什麼好事情。事態是明擺著的,沙複明想開除的是金大姐,而張宗琪想要摘掉的人卻是高唯。他們不願意開會,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兩個老板其實都沒有想好,各自都沒有把握,僵持在這裏罷了。不開會也許還能說明另外的一個問題,暗地裏,沙老板和張老板一點讓步的意思都沒有。
沙複明一心想開除金大姐。不過,沙複明又是明白的,要想把金大姐趕走,他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高唯也一起趕走。可是,高唯怎麼能走?她已經是都紅的眼睛了,也許還是都紅的腿腳。她一走,都紅怎麼辦?沒法向都紅交代了。現在的問題就是這樣,沙複明想出牌,他的牌扣在張宗琪的手上,張宗琪也想出牌,他的牌又扣在沙複明的手上。比耐心了。
比過來比過去,日子就這麼拖了下來。從表麵上看,拖下來對雙方都是公平的,實際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問題還沒有處理呢。想過來想過去,沙複明萌發了新念頭,也有了新想法——分。
經過一番周密的分析,深夜一點,沙複明把張宗琪約出來了,他們來到了四方茶館。沙複明要了一份紅茶,而張宗琪卻點了一份綠茶。這一次沙複明沒有兜圈子,十分明確地提出了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案:他退給張宗琪十萬,然後,換一塊牌子,把“沙宗琪推拿中心”改變成“沙複明推拿中心”。沙複明提出十萬這個數字是有根據的,當初合夥的時候,兩個人掏的都是八萬,用於辦證、租賃門麵、裝修和配備器材。然後,兩個人一季度分一次賬。現在,沙複明退給張宗琪的不是八萬,而是十萬,說得過去了。
張宗琪並沒有扭捏,倒也十分地爽快。他同意分。不過,在條件上,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案,他的價碼不是“十萬”,而是“十二”。張宗琪說得也非常的明了,十二萬一到手,他立馬“走人”。這是沙複明預料之中的,十二萬卻是高了。但是,沙複明沒有說“高”。他的話鋒一轉,說:“十二萬也行。要不這樣,你給我十二萬,我走人。”如果談話就在這裏結束,沙複明自認為他的談判是成功的。他的手上現在還有一部分餘款,再把十二萬打進去,怎麼說也可以應付一個新門麵了。扣除掉看房,辦證,裝修,最多三個月,他就可以再一次當上老板。沙複明都想好了,畢竟兄弟一場,他的新門麵一定要開得遠一點,起碼離張宗琪五公裏。然後呢,把都紅和高唯一起帶過去。王大夫和小孔想過去也行。用不了兩年,他可以再一次翻身。他翻了身,張宗琪還能不能挺得住,那就不好說了。說到底,“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常管理都是他沙複明一個人撐著的。
從根本上說,沙複明急於分開。和張宗琪的隔閡隻是原因之一,最要緊的原因還在他和都紅的關係。創業是要緊的,生活也一樣要緊。他已經不年輕了,得為自己的生活動動心思了。都紅不是“還小”麼?那就再開一家門麵,和都紅一起,慢慢地等。時光就是時光,它不可能倒流。新門麵開張之後,沙複明要買一架鋼琴。隻要都紅願意,她每一天都可以坐在推拿中心彈琴,工資由他來付。這樣做有兩個好處:第一,琴聲悠揚,新門麵的氣氛肯定就不一樣了,他可以提供一個有特色的服務;第二,拖住都紅,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都紅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沙複明不能再讓自己做那樣的夢了,他不願意總是夢見一雙手,他不願意總是夢見兩塊冰。冰太冷,而手則太堅硬。
所以,分是必然的,隻是怎麼分。如果沙複明一開頭就向張宗琪要十二萬,他開不了這個口,張宗琪也有理由拒絕。現在,張宗琪自己把十二萬開出來了,好辦了。他情願提著十二萬走人。實在不行,十萬他也能夠接受。這麼說吧,沙複明擔心的是張宗琪不肯分,隻要把價碼提出來,無論十萬還是十二萬,對他來說都是隻賺不虧的買賣。
沙複明喝了一口茶,感覺出來了,談判業已接近了尾聲。事情能這樣圓滿地解決,沙複明萬萬沒有想到。分開了,又沒有翻臉,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麼?沒有了。沙複明在愉快之中一下子就想起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剛剛開張的那些日子。那時候的生意還沒有起來,兩個人卻是一心的,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掏心窩子,睡覺的時候都恨不得擠在一張床上。那是多麼好的一段日子啊。是朋友之間的蜜月,是男人的蜜月。誰能想到往後的日子越來越磕磕絆絆呢。好在分手分得還算寬平,將來還是兄弟。
不過,沙複明錯了。他的如意算盤徹底打錯了。就在沙複明一個人心曠神怡的時候,張宗琪的老到體現出來了。張宗琪說:
“給你十二萬,沒有問題。但有一點我要和老朋友挑明了,我手上可沒有現款。你要是願意,可以等上幾年。錢我不會少你的。這個你一定要信得過我。你什麼時候想走,我們什麼時候簽。”
這一步沙複明萬萬沒有料到。他幾乎被張宗琪噎住了。他想起來了,就在他盤算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是多麼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麼向張宗琪開口。等他鼓足了勇氣、開了口,他知道了,張宗琪一直都沒有閑著。他也在盤算。比他更周密。比他更深入了一步。比他更勝了一籌。沙複明後悔自己的莽撞了,不該先出招的。現在倒好,被動了。沙複明一下子就不知道嘴裏的話怎麼才能往下續。不能續就不續。沙複明吊起嘴角,笑笑,摁了一把腰間的報時鍾。時間也不早了。沒有比離開更好的了。沙複明就掏出錢包,想埋單。張宗琪也把錢包掏出來了,說:“一人一半吧。”沙複明脫口說:“這是幹什麼,就一杯茶嘛。”張宗琪說:“還是一人一半的好。”沙複明點點頭,沒有堅持,也就同意了。心裏頭卻一陣難過,說酸楚都不為過。這“一人一半”和當初的“一人一半”可不是一個概念。他們倆的關係算是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