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紅已經醒過來了,她在疼。她在強忍著她的疼。她的身軀在沙複明的懷裏不安地扭動。沙複明對疼的滋味深有體會了,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紅身上的疼都拽出來,全部放在自己的嘴裏,然後,咬碎了,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隻要都紅不疼,什麼樣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裏。
沙複明隻是把都紅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裏,一直都沒敢撫摸。現在,沙複明撫摸了,這一摸沙複明的腦袋頂上冒煙了。天哪,難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紅斷掉的原來是大拇指。
對一個推拿師來說,右手的大拇指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了。一個人一共有兩隻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終究是輔助性的。右手的著力點又在哪裏呢?大拇指。剝,點,擠,壓,甚至揉,哪一樣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斷,即使醫生用鋼板和鋼釘再給她接上,對一個推拿師來說,那隻手也殘了。盲人本來就是殘疾,都紅現在已經是殘疾人中的殘疾了。手不隻是冰,也還有鋼,也還有鐵。
沙複明的腦海裏立即蹦出了一個詞:殘廢。若幹年前,中國是沒有“殘疾”這個詞的,那時候的人們統統把“殘疾人”叫做殘廢。“殘廢”成了殘疾人最忌諱、最憤慨的一個詞。後來好了,全社會對殘疾人做出了一個偉大的讓步,他們終於肯把“殘廢”叫做“殘疾人”了。這是全社會對殘疾人所做出的奉獻。這是語言的奉獻,一個字的奉獻。盲人們歡欣鼓舞。可是,都紅,我親愛的都紅,你不再是殘疾人,你殘廢了。沙複明抬起頭,在出租車的內部仰望著天空。他看見了星空。星空是一塊密不透風的鋼板,散發著金屬的腥味。
都紅太年輕了,她還“小”,未來的日子她可怎麼辦?自食其力不現實了。她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她未來的時間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廣博而又豐饒。時間就是這樣,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麵目就猙獰了,像一個惡煞。它們是獠牙。它們會精確無誤地、洶湧澎湃地從四麵八方向這個美麗的小女人蜂擁過來。除了千瘡百孔,你別無選擇。
時間是需要“過”的,都紅,你怎麼“過”啊?
沙複明的心口一熱,低下頭說:
“都紅,嫁給我吧!”
都紅的身子抽了一下,緩緩地從沙複明的身上掙脫開來。都紅說:
“沙老板,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這一次輪到沙複明了,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沙複明再一次把都紅摟過來,抱緊了,說:“都紅,我發誓,我再也不說這個了。”
沙複明全身都死了,隻有胃還在生龍活虎。他的胃在生龍活虎地疼。
都紅一直在做夢。在醫院裏的病床上,都紅一直在做一個相同的夢。她的夢始終圍繞著一架鋼琴。音樂是陌生的,古裏古怪,仿佛一場傷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卻寬得驚人,所需要的指法錯綜而又紛繁。都紅在演奏,古裏古怪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了。她的每一個手指都在抒隋,柔若無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動性,隨心所欲,近乎汪洋恣肆。
每到這樣的時刻都紅就要把她的雙手舉起來。她其實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揮。她指揮的是一個合唱團,一共有四個聲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紅最為鍾情的還是男低的那個聲部,男低音有特別有效的穿透,是所有聲音的一個底子,它在底下,延伸開來了,一下子就拉開了不可企及的縱深。
一到這個時候,都紅的夢就接近尾聲了。駭人的景象出現了,都紅的雙手在指揮,可是,琴聲悠揚,鋼琴的旋律一直在繼續。都紅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鍵,這一摸嚇了都紅一大跳。她並沒有彈琴。鋼琴和她的手沒有關係。是琴鍵自己在動,這裏凹下去一塊,那裏凹下去一塊。仿佛遭到了鬼手。
這一摸都紅就醒來了,一身的冷汗。鋼琴的琴聲卻不可遏止,洶湧澎湃。
季婷婷沒有走,她到底還是留下來了。她為什麼不走,季婷婷不說,別人也就不好問。都紅催過她兩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麼也不說,隻是不聲不響地照料都紅。季婷婷的心裏隻有一條邏輯關係,如果不是因為結婚,她就不會走;如果不走,都紅就不會等她;如果都紅不等她,都紅就不可能遇上這樣的橫禍。現在,都紅都這樣了,她一走了之,心裏頭怎麼能過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責,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季婷婷哪裏能不知道,都紅不希望她自責,就希望她早一點回家完婚。換一個角度想想,她這樣不明不白地留下來,對都紅其實也是一個折磨。留的時間越長,都紅的折磨就越厲害。是走好呢,還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瘋了。季婷婷一直靜坐在都紅的床沿,抓著都紅的手。有時候輕輕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不握,就這麼拉著,兩個人的每一個指頭都憂心忡忡。隻有老天爺知道,兩個女人的心這刻兒走得多麼的近啊,都希望對方好,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路徑,或者說,方法。也就沒法說。說什麼都是錯。就這樣幹坐了兩三天,都紅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連手指頭都不讓她碰了。兩個親密的女人就這樣走進了怪異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血淋淋地給對方看。
季婷婷的離開最終還是金嫣下了狠手。金嫣來到醫院,意外地發現都紅和季婷婷原來是不說話的。季婷婷在巴結,都紅卻不答理。季婷婷嘴巴裏的氣味已經很難聞了。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什麼,隻能一隻手拉住季婷婷,一隻手拉住了都紅。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緊緊的,右手卻被都紅拉得緊緊的。這是兩隻絕望的手,刹那間金嫣也就很絕望了。
究竟是長時間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樣知道都紅的心思。兩個人真的都很難。可這樣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張了。她大包大攬的性格這個時候到底派上了用場。金嫣什麼也沒有說,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複明的那邊清了賬,托前台的高唯買了火車票,命令泰來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當。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來了一輛出租車,和泰來一起出發了。她把季婷婷騙出了病房,先是和泰來一起把季婷婷拽進了出租,接下來又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車。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這樣上路了。金嫣回到了醫院,掏出手機,撥通了季婷婷。金嫣什麼都不說,隻是把撥通了的手機遞到都紅的手上。都紅不解,猶猶豫豫地把手機送到了耳邊。一聽,卻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來都紅就聽到了火車車輪的轟響。都紅頓時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對手機喊了一聲“姐”。這一聲“姐”要了都紅和季婷婷的命,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了,手機裏什麼都沒有,隻剩下車輪的聲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車在向著不知道方向的遠方狂奔,越來越遠。都紅的心就這樣被越來越遠的動靜抽空了。她再也撐不住了,一把合上手機,歪在了金嫣的懷裏。都紅說:“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