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紅在醫院裏。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個,明顯地“空”了。原來“空”是一個這麼具體的東西,每一個人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感受到它,就一個字,空。
稍稍安靜下來,沙複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給休息區的房門裝上了門吸。現在,隻要有人推開房門,推到底,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聲響。那是“嗒”的一聲,房門吸在了牆壁上,叫人分外地放心。
叫人放心的聲音卻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樣東西,那就是都紅的大拇指。響一次,暗示一次。聽得人都揪心。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紅的大拇指。那是一分為二的大拇指。現在,一分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內容,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人們都格外地小心了,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氣沉沉。
沙複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動不動就要走到休息區的門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把玩休息區的房門。他扶著房門,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再拉下來,再推上去。死氣沉沉的推拿中心就這樣響起了門吸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門吸的聲音被沙複明弄得很煩人,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主要還是不忍。沙複明在暗戀都紅,這已經不是秘密。他一定後悔死了,早就有人給沙複明提起過,希望在休息區的大門上安一個門吸,沙複明嘴上說好,卻一直都沒有放在心上。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一次事故的直接責任人。沒有人會追究他,但不等於沙複明不會追究他自己。他隻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複明後悔啊,腸子都悔爛了。真的是肝腸寸斷。他後悔的不隻是沒有安裝門吸,他的後悔大了。說什麼他也該和他的員工簽訂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沒有簽。他一個都沒有簽。
盲人沒有組織。沒有社團。沒有保險。沒有合同。一句話,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係。即使結了婚,也隻是娶回一個盲人,或者說,嫁給了一個盲人。這是一個量的積累,而不是一個質的變遷。可是,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構成的,它是由小時、分鍾和秒構成的。沒有一秒鍾可以省略過去。在每一秒鍾裏,生活都是一個整體,沒有一個人僅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於因特網裏頭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一個點擊,盲人具體起來了;健全人一關機,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總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麵對盲人,社會更像一個瞎子,盲人始終在盲區裏頭。這就決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場賭,隻能是一場賭,必然是一場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讓你的一生輸得精光。
沙複明丟下休息區的房門,一個人來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門口,拚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盲人沒有天,沒有地。所以天不靈,所以地不應。
作為一個老板,沙複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裏頭建立一個小區域的社會。他有這個能力。他有這個義務。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的時候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員工們去購買一份保險。這樣,他的員工和“社會”就有了關聯,就再也不是一個黑戶了。他的員工就是“人”了。
關於工作合同,沙複明不是沒有想過,在上海的時候就想過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簽訂一份工作合同。大夥兒就窩在宿舍裏頭,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個問題。但是,誰也不願意出麵。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征,人們不太情願為一個團體出頭。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憑什麼是我?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征,僥幸心重。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不會吧,憑什麼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複明是知道的。沒有合同,他不安全。沒有合同,往粗俗裏說,他就是一條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麼,沙複明不知道。沙複明就知道它厲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複明因為工作合同的問題終於生氣了,他在生同伴們的氣。他們合起夥來誇他“聰明”,誇他“能幹”,其實是拿他當二百五了。沙複明不想做這個二百五。你們都不出麵,憑什麼讓我到老板的麵前做這個冤大頭?工作合同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沙複明畢竟也是盲人,他的僥幸心和別人一樣重:你們沒有工作合同,你們都好好的,我怎麼就不能好好的?為此,沙複明後來悄悄打聽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沒有合同。沙複明於是知道了,不簽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潛規則。
在籌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過程中,沙複明立下了重願,他一定要打破這個醜陋的潛規則。無論如何,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規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代企業,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體現出現代企業的人文性。管理上他會嚴格,但是,員工的基本利益,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複明當上老板之後發生了。並不是哪一天發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前來招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他們沒提,沙複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老板能給一份工作,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還要合同做什麼?沙複明想過這件事情的,想過來想過去,還是盲人膽怯,還是盲人抹不開麵子,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謝天謝地,老板都給了工作了,怎麼能讓老板簽合同?盲人是極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學會了感恩。盲人的眼裏沒有目光,淚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來招聘的員工都沒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簽了吧。相反,沙複明在推拿中心的規章製度上做足了文章。這一來事情倒簡單了,所有的員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關係就是規章製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規章製度裏麵,員工隻有義務,隻有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他們沒有權利。他們不在乎權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無論時代怎樣地變遷,他們的內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許還是亙古不變的。他們必須抱定一個東西,同時,堅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一個巨大的、覆蓋的、操縱的、決定性的、也許還是無微不至的存在。像親愛的危險,一不小心你的門牙就撞上它了。關於命,該怎麼應對它呢?積極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認。嗨——認了吧,認了。
但“認”是有前提的,你必須擁有一顆剛勇並堅韌的僥幸心。你必須學會用僥幸的心去麵對一切,並使這顆僥幸的心融化開來,灌注到骨髓裏去。咚——咚,咚——咚。它們鏗鏘有力。一個看不見“雲”的人是不用惦記哪一塊“雲”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沒雨也好。認了。我認了。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順理成章了,在沙複明和張宗琪最為親密的時候,他們盤坐在床上,兩個人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兩個年輕的老板如沐春風。他們的談話卻從來沒有涉及過員工們的工作合同。有幾次沙複明的話就在嘴邊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張宗琪那麼精明的一個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不會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這是盲人最大的天賦。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許多;做員工,一樣可以咽下去許多。
後來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複明、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麵前的一口井,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沙複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說到底,又有哪一個老板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沒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問題都在老板的嘴裏。老板說“Yes”,就是“是”,老板說“No”,就是“不”。隻有權力,不涉其餘,這個老板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爽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