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卻出手了。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一出現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跡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摸了一個遍,然後,歪著嘴,挑中了都紅。它的雙手摁住了都紅的後背,“咚”的一聲,它把都紅推到了井裏。
都紅在井裏。這個井剛好可以容納都紅的身軀。她現在就在井裏。沙複明甚至沒有聽到井裏的動靜。沙複明沒有聽到任何掙紮性的努力。事實上,被命運選中的人是掙紮不了的。沙複明已近乎窒息。比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還要透不過氣來。井水把一切都隱藏起來了,它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可憐的都紅。寶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夠救她,他沙複明願意把井挖掉。可是,怎麼挖?怎麼挖?
單相思是苦的,糾纏的,銳利的。而事實上,有時候又不是這樣。在都紅受傷之前,沙複明每一次思戀都紅的時候往往又不苦,隻有糾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這柔軟和溫情讓沙複明舒服。誰說這不是戀愛呢?他的心像曬了太陽。在太陽的底下,暖和和,懶洋洋。有一次沙複明都把都紅的名字拆解開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紅”則是一種顏色,據說是太陽的色彩。如此說來,都紅的名字就成了一種全麵的紅,徹底的紅。她是太陽。遠,也近。沙複明沒見過太陽,但是,對太陽終究是敏銳的。在冬天,沙複明最喜愛的事情就是曬太陽,朝陽的半個身體暖和和,懶洋洋。
可太陽落山了。它掉在了井裏。沙複明不知道他的太陽還有沒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陰影裏,身邊是高樓風。高樓風把他的頭發撩起來了,在健全人的眼裏紛亂如麻。
如果沒有“羊肉事件”,如果沒有“分手”的前提,沙複明也許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麵上來,給都紅“補”一份合同,給都紅“補”一份賠償。這些也許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隻要沙複明沒有單戀都紅,沙複明隻要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麵上來,為都紅爭取到一份補償,同樣是可以的。
現在不行了。撇開沙複明和張宗琪的關係不說,沙複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沙複明的動議隻能是徇私情。他說不出口,他說了也沒有用。
沙複明問自己,你為什麼要愛?你為什麼要單相思?你為什麼要迷戀該死的“美”?你的心為什麼就放不下那隻“手”?愛是不道德的,在某個特定的時候。
他對不起都紅。作為一個男人,他對不起她;作為一個老板,他一樣對不起她。他連最後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他一心要當老板,當上了。可“老板”的意義又在哪裏?沙複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美”呢?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他沙複明還會這樣痛苦麼?這麼一想沙複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遊絲,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複明就點煙。一支一支地點。香煙被沙複明吸進去了,又被沙複明吐出來了。可沙複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煙沒有被他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鬱在胸口,還有胃裏。煙霧在他的體內盤旋,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堵在了沙複明的體內。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裏,結結實實。沙複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就坐了下來。得到醫院去看看了。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沙複明說什麼也要到醫院去看看了。
說起醫院,這又是沙複明的一個心病了。他怎麼就那麼害怕醫院呢?可是,誰又不怕呢?醫院太貴了。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實,貴還在其次了。沙複明真正害怕的還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醫院。撇開預約的檢查項目不說,排著隊掛號,排著隊就診,排著隊付款,排著隊檢查,排著隊再就診,排著隊再付款,最後,還得排著隊取藥,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沙複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盲人摸象。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你就轉吧。對沙複明來說,醫院不隻是大象,迷宮,還是立體幾何。沙複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裏的點、線、麵、角。它們錯綜,蕪雜,不適合醫療,隻適合探險。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複明發誓了。沙複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誓的專家,他發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誓不是因為意誌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複明站在這裏,就站在了沙複明的身邊。一言不發,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複明的耳朵裏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王大夫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沙複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沙複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複明隻是想發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複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複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複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裏的衛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夠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複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體味,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複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於什麼也沒說。不過,沙複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複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複明”。
“還好。”沙複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裏,在那裏撫摸。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撓,隻能用指尖輕輕地摸。沙複明也不吭聲。但沙複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裏。
“複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念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念叨”什麼?“別想”什麼?又是“什麼”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鍾,沙複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紅。沙複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複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裏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複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複明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麵前裝糊塗。沙複明問:“大夥兒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說,“誰還看不見。”
“你怎麼看?”沙複明問。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她不愛你。”
王大夫背過臉去,補充了一句,說:“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裏全是她。可她的心裏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難繼續下去了。有點殘忍的。王大夫盡力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措詞,還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來,旋轉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麼的猙獰,猙獰的麵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