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沙複明王大夫和小孔(3 / 3)

“還是想想怎麼樣幫幫她吧。”王大夫說。

“我一直在想。”

“你沒有。”

“我怎麼沒有?”

“你隻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麼?”

“你可以。不過,沉湎於痛苦其實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一開始非常快,慢慢地,節奏降下來了。王大夫換了一隻腳,接著碾。碾到最後,王大夫終於停止了。王大夫轉過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複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褲管。即使隔著一層褲子,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沙複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淚汪汪。沙複明忍著胃疼,說: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說:“上班呢。”

沙複明放下王大夫的褲管,卻站起來了,說:“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終還是被沙複明拖走了。他的前腳剛走,小孔後腳就找了一間空房子,一個人悄悄鑽了進去。她一直想給小馬打一個電話,沒有機會。現在,機會到底來了。小馬是不辭而別的。小馬為什麼不辭而別,別人不知道,個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為自己。再怎麼說,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說一聲再見總是應該的。

小馬愛自己,這個糊塗小孔不能裝。在許多時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對小馬好一點。可是,不能夠。對小馬,小孔其實是冷落了。她這樣做是存心的。她這樣做不隻是為了王大夫,其實也是為了小馬。她對不起小馬。嚴格地說,和小馬的關係弄得這樣別扭,她有責任。是她自己自私了,隻想著自己,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小馬何至於這樣。斷然不至於這樣的。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不確當了。唉,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隻腳就踩進去了。

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小馬看起來是鐵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麼瓜葛了。其實是不想和自己有什麼瓜葛了。小馬,嫂子傷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馬,那你就一路順風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該這樣走的。你好歹也該和嫂子說一聲再見,嫂子欠著你一個擁抱。離別是多種多樣的,懷抱裏的離別到底不一樣。這一頭實實在在,未來的那一頭也一定能實實在在。小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聽見了沒有?千萬別弄出什麼好歹來。你愛過嫂子,嫂子謝謝你了。

小孔裝起手機,卻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了。這些日子頭緒太多,小孔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聯絡了,好歹也該打一個電話了吧。小孔剛剛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突然想起來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沒和自己聯係了——家裏頭不會出了什麼事情了吧?這麼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裏慌張地把老家的號碼摁下去了,一聽,手機卻沒有任何的動靜。真是越急越亂,手機居然還沒電了。好在小孔還算聰明,她拉開了手機的後蓋,想取SIM卡。隻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來,再插到南京的手機裏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來的。

深圳的SIM卡卻不翼而飛。小孔一連摸了好幾遍,確定了,深圳的SIM卡沒有了。這個發現對小孔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卡沒了,手機號沒了,她離敗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小孔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謊往後還怎麼撒?撒不起來了。

手機的卡號怎麼就丟了呢?

不可能。手機在,手機的卡號怎麼會不在。一定是有人給她的手機做了手腳了。這麼一想小孔就全明白過了。是金嫣。一定是她。隻能是她。王大夫從來不碰她的手機的。小孔刹那間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過過節,可自從和好了之後,天地良心,我拿你是當親姐妹的。你怎麼能做出這種陰損毒辣的事情來!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機拍在了推拿床上,轉過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當著金嫣的麵問清楚,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剛走到門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種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過頭來,走到了推拿床邊,撿起了床上的手機。這是南京的手機,隻要她撥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機卡已經沒了,斷然沒有回頭的可能。換句話說,暴露是遲早的。然而,這暴露積極,也許還有意義。她可以說謊。她可以在謊言中求得生存,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說謊。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機,呼嚕一下,撥出去了。座機通了。小孔剛剛說了一聲“喂”,電話裏就傳來了母親尖銳的哭叫。看起來他們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已經有些日子了。母親說:“死丫頭啊,你還活著?你怎麼關機關了這麼多天啦死丫頭我和你爸爸都快瘋了!你快說,你人在哪裏?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為什麼在南京?”

“媽,我戀愛了。”

“戀愛”真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詞,它是多麼的普通,多麼的家常,可是,此時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隻是實話實說的,完全是脫口而出的,卻再也沒有料到“我戀愛了”會是這樣的催人淚下。小孔頓時流下了兩行熱淚,十分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說:“媽,我戀愛了。”

母親愣了一下,脫口就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兒失蹤了這麼久,母親真是給嚇糊塗了,又急,居然問出了這麼一句沒腦子的話。看起來他們還是估計到女兒戀愛了,都擔心女兒已經把孩子生出來了。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撲哧一下,笑了。無比驕傲地說:“男的。還是全盲呢。”她驕傲的口氣已經像一個產房裏的產婦了。

電話的那一頭就沒有了聲音。過了好半天,聲音傳過來了,不是母親,已經換成了父親。“丫頭,”父親一上來就是氣急敗壞的,大聲地喊道,“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

“爸,我愛他是一隻眼睛,他愛我又是一隻眼睛,兩個眼睛都齊了——爸,你女兒又不是公主,你還指望你的女兒得到什麼呢?”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一直在撒謊,每一次打電話之前總是準備了又準備,話越說越瞎。小孔今天一點準備都沒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沒想到居然把話說得這樣亮,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到處都是咣叮咣當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機,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從戀愛到現在,小孔一直在飽受折磨,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自己的父母。她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事情居然是這樣的,一句實話,所有的死結就自動解開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這個時候摸進門來了。她剛剛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都紅在醫院裏鬧,哭著喊著要出院。剛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緊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麵龐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這一來金嫣的脖子就感覺到了小孔的淚。好在小孔的手上還握著手機,她就用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後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鬆了一口氣。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間,不住地摩挲。

“小賤人,”小孔對著金嫣的耳朵說,“我要提防你一輩子。”

“什麼意思?”

“你是賊。”小孔小聲地說,“你會偷。”

金嫣卻把小孔推開了。“還是別鬧了吧,”金嫣有氣無力地說,“都紅正在鬧著要出院——她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