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的功夫,天色已經全都暗了下來,秋夜爽朗,燈火通明,正是個看戲的好時節。
加上今天上台演“戲”的,可不是尋常人物,而是安家有名的怪少爺和臭名遠播的假宮女,都是一抖就露餡的人,湊在一起十分有樂子。
眾人落席,壁風神色稍有陰沉。
他本是因念離的不抵抗不配合有些惱火,不自覺捉弄她一下,沒想到竟然會變成現在這般的鬧劇——
他不想看著念離出醜。
卻也不願眾人看見她的才華。
這是一個永恒的悖論。
“老爺可是在擔心她?”魏思量不敢坐著,可是站在壁風身後又擋了後麵人的視線,遭到抗議,於是隻能半蹲半跪在他身邊,觀察著他那陰晴圓缺的臉,隨著四周的瑩瑩燈火忽閃忽閃的,忽明忽暗。
“我不擔心。”壁風端起茶杯,再放下,手不經意碰到桌上另一隻手,側目,是不甚相熟的女子,那眉眼著實清秀,端坐在那裏,還扶著箜篌,反而像是要上台的戲角兒。
那定是個仙女的角兒吧。
可如今,依念離這樣灰頭灰臉的打扮,加上安以墨那聊兒郎當的樣子,能唱出什麼戲來?難不成是廚子和樵夫?
這一邊,柳若素看著壁風又轉回去的臉,一下子心裏就空了,身邊的裘詩痕忍不住竊笑,柳若素更掛不住臉子,淡淡掃了一句:“小婉,扶我到後麵歇歇,這太吵了,我頭疼。”
“魏總管,送安夫人。”壁風頭也不回,隻是淡淡掃了一句,小婉抱過箜篌,跟在柳若素身後,跟著魏思量,朝後麵走去。
走到院子口了,柳若素又停下步子,低聲吩咐小婉。
“你留著看戲,回來講給我聽聽。”
這弦外之音,小婉怎麼會不明白,趕忙地抱著箜篌回去占著座兒。
柳若素端著架子跟著魏思量走著,魏思量不斷回頭打量著柳若素,柳若素被看得慌了。
“魏總管,我臉上有什麼嘛?”
“,不,是長的很像一個人。”
柳若素微微低頭,“不知是魏總管什麼人——”
“仰慕之人。”魏總管欲言又止,避風殿下的生母錦妃可是對他有恩的人,那樣行走於世間隻為愛而活著的純粹的女子,不該跟隨了注定不能獨寵一人的帝王。
論起來,錦妃當年也是有恩於魏家的,魏家的女兒入宮不得先皇寵信,無奈之下將收養的義女錦兒送入宮中代為薄幸,沒有想到一舉得到了帝王恩寵,而且懷上了龍子——
這是魏家參與後宮之爭中多麼重要的一筆。
魏家曾經允諾,會全力輔佐錦妃生出的這個庶出王爺壁風的,可惜宮闈傾軋難以捉摸,權力走向瞬息萬變,魏家老爺審時度勢,從王爺的陣營,倒向了太子的陣營。
仁宗皇帝順利即位,魏家上一輩沒做成貴妃,下一輩卻做成了。
魏淑華,也就是後來權傾一時的魏皇後,順利成為皇貴妃。
昔日誓言向錦妃和王爺盡忠的忠犬,今日則成了看守牢獄的走狗。
魏家千算萬算,怕也算不到他們拋棄的棋子,來日會真龍翻身。
而討來的債,都由魏皇後這個被愛情出賣的女人一並擔下了。
到底是魏家欠了錦妃和壁風,還是新帝欠了魏家,這糾纏不清的帳,該算在誰的頭上——
恩恩怨怨,從來都是糾纏一起,至死方休。
魏思量看著柳若素那張與錦妃有些神似的臉,不禁興歎往昔種種。柳若素不明就裏,隻覺得“仰慕之人”甚為順耳,心情也大好起來,隻是不好回頭去看戲,叫裘詩痕笑話,於是硬著頭皮還是走到後院去。
前場沒過多久就掀起一片喧嘩聲,消失的婷婷和眾安園下人的行蹤終於有了解答,隨著台上琴瑟聲起,身著一片素白的念離款款出場,梳洗打扮一番,眉目之間,頓時有了生氣——
她雖不似柳若素那般超凡脫俗,也不似裘詩痕那樣嬌豔明媚,卻有股子無法一言道盡的味道,那股渾然天成的氣質,在以退為進的謙恭之中,令人格外遐想。
台子那一側,男人一登場,壁風嘎嘣就把茶杯捏的粉碎,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安以笙仿佛嫌不夠似的,拖著長聲來了一句:
哎呦——
陰陽怪氣,十足囂張。
安以墨身著修身長袍,黑底,紅色腰帶,腰間懸著一塊石頭。頭發束起,整齊光亮,終於讓人看出他那俊秀的不成體統的眉眼神姿,卻沒有過分的嬌媚,帶著一種極不協調的男人味道。
這就是當年翩翩少年郎,惹得滿溯源的少女都懷春,家人為他驕傲,兄弟以他為楷模,送他上京趕考之勝景,今日仍曆曆在目。
滿院子肅穆。
“娘子——”
安以墨常年混跡在青樓,多少耳濡目染,竟然也學得有模有樣的,卻又不嬌柔做作,那手腳一抬,步子一邁,多少女人當場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泥目睹了這個場麵,小妮子立馬躺平求猥褻了。
“歎一聲七夕好,憑欄多少淚——”
念離這句一出口,琴弦才後知後覺地跟了上來,壁風微微一顫抖,這曲子,他聽過。
那還是她剛剛跟了魏皇後的時候,一次七夕,紫金宮的女人們閑著無聊,自己逗著趣兒,他本是躲在他的小屋不肯出來,也不敢出來,卻是念離去找了他,帶著他去看這熱鬧景兒。
很多人自然是不願意他來的。論身份,他是王爺,高高在上,壞了下人們的興致。論地位,他卻猶如囚犯,衝了宮人們的好彩頭。
念離卻說,她這戲,需要個男角兒,滿皇宮除了皇帝,就隻有他這麼一個男人了,就他了,當成手腳架子擺一擺也是好的。
念離唱的是她家鄉的小戲,琴弦伴奏,輕吟低唱,豪不俗氣——
江南婉約,一收眼底。
如今回味,別有感觸。
台上還是有個男人在配戲,可這一次,卻不是一人一“物”,而是兩個人。
他們那份眉目傳情,那夫唱婦隨,那琴瑟和鳴,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都叫他抽緊呼吸——
她愛著這個男人。
那樣自然而溫柔的感情流露,從未曾給過他,無論是昔日的階下囚,還是今日的人上人。
一黑一白,交相呼應,無所謂誰的風頭更勝,也無所謂誰的唱腔更好,這二人,便隻是,
渾然一體。
唱詞悠揚,在短暫的一唱一和之後,進入到和詩的部分。
早在紫金宮那時,念離就說過,這種小戲,雖然民間,卻也風雅,前麵是固定的唱詞,說的是故事本身,而後麵是即興的歌賦,用意在感情。
“半生風月,一身榮辱,背負千斤深重。草筐娃兒早睡熟,可怎知,娘在何處?覽盡平生,大悲大落,誰人主我生死——不自救者不救人,向情深、伊人歸處。”
安以墨緩緩將滿腹才學歌詠在那唱詞之中,眼看著念離,一字一句,都念給她聽,念離甚至忘記了配合的動作,就那麼靜靜地佇立著,一時雋永。
借牛郎之詞,道之墨心意,念離聽著,竟然眼角要垂下淚花來。
慢慢啟齒,麵目突然一片甜蜜的溫暖,念離的聲音第一次如此嘹亮,仿佛在用無法抑製住她的真性情,那樣的喜悅,那樣的奔放,那樣的自由。
“紫陌紅塵,高牆內外,歸雁不知前途。歲月如梭念為絲,歎三聲,夫君尤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高高在上何必。隻羨鴛鴦不羨仙,更不問,紫金幻夢。”
紫金幻夢,紫金幻夢。
聽到念離這唱詞的最後四個字,壁風竟無法抑製的笑了,念離畢竟待他不薄了,總歸有四個字,是唱給他聽的——
“甚妙!”
壁風不顧著小戲所謂的優雅,竟突地起身,叫起好來,念離一愣,微微欠身,化解這尷尬,“畢公子不愧是京城貴人,看戲之道,仍追尋京派俗約,心領神會,便爽朗稱快,可惜我們地遠戲軟,不常如此叫好——到嚇到在座了。緣隻是,不是一路。”
念離望著壁風,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既給足了壁風麵子,又奉勸著他知難而退。
安以墨上前打趣,“叫畢大人見笑了,我這山野村夫配上這無恥娘子,唱了這麼一出不文不武不古不今的戲文,沒助興,卻是掃興了——”
下麵立刻有人捧哏。
“安大少好才學!不愧是我們溯源當年的第一才子!”
“瞎說,什麼叫當年?安大少這滿腹詩文,溯源往前數五十年,往後等五十載,無人能敵!”
“都說安夫人是混吃騙喝的,我看傳這話兒的才是十足的騙子,安夫人巾幗不讓須眉,一看就是宮裏來的貴人!”
“就是就是,自打安夫人來了,安園人丁興旺一片祥和,又給咱們帶來了畢大人——大夥說對是不對?!”
大夥叫好,念離和安以墨對視一笑,在台上走起小戲最後慣常的台步來,琴瑟聲聲,黑白交織,倒像是舞蹈一般。
“安老夫人,看來您不僅有個好兒子,也有個好媳婦。”壁風臉部肌肉抖了一抖,安老夫人也抖了一抖,沒有接話。
這小兩口大放華彩叫她高興,也叫她賭氣。
聽這意思,那“十足的騙子”,指她不成?她好端端地倒成了誣陷念離的壞人了?!這小蹄子,這陣子這麼安靜,果然暗藏殺機。
“還有個好孫子。”壁風低頭看了看寶兒,此時他依舊黏在他的身邊,依舊不說什麼。
“安家小少爺,你看,你爹娘在台上多風光多恩愛——”
寶兒眼珠子圓溜溜地轉著,不說什麼,安老夫人咳嗽兩聲:“畢大人,我方才說過,寶兒親娘不在身邊——”
“我人在京城,也聽說宮中最愛這套,分離母子,讓孩子快點成長——”
“畢老爺說笑了,我們哪比得上宮中,不是特意分開寶兒和他娘,而是他娘早就去了——念離不過是我安園的填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