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隊還算仁義,給了不少撫恤金,但是失去父母,村裏又沒有親屬,這孩子往後的日子究竟該怎麼辦,當時難壞了村裏的幹部。
萬幸的是,阮沅的舅舅及時露麵,大概是因為妹妹的事,他對這個外甥一直心懷內疚,所以當場承諾,帶她回自己的家,把她好好撫養成人。
這也是為什麼,阮沅會在表姐家裏長大。
阮沅被舅舅帶去的,是南方經濟發達城市,舅舅厲鼎彥是一家大型儀器製造企業的工程師,膝下隻有一個比阮沅大一點的女兒,叫厲婷婷。因為阮沅身世坎坷,孤苦無依,舅舅一家,沒誰對收養這個孩子表示反對。
剛剛進城的阮沅狀況很差,那塊碎裂的預製板砸壞了她的腦子,她甚至連自己的家都忘了,她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不記得自己住在何處,連看著父親的照片也不認識他是誰。厲鼎彥後來說,他在感到悲傷的同時,又覺得這也未必不是一樁好事:如果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阮沅不就不用那麼痛苦了麼?
阮沅就是這樣,艱難地開始在城市裏的生活,剛來的時候她什麼都不認識,連出租車都不知道怎麼攔。厲婷婷有時會忍不住嘲笑這個鄉下來的小表妹,好在同時,她又是個有深切憐憫心的人,知道分寸,所以阮沅沒有受過表姐的欺負。
為了讓她迅速融入城市生活,厲鼎彥甚至給阮沅改了名字,之前阮沅叫“阮桂雲”,這名字太土氣了,厲鼎彥擔心那所重點中學的城市孩子們,會因此嘲笑外甥,給她造成傷害,所以他幹脆給孩子改了個名字,叫阮沅,因為阮沅出生的小鎮也就是厲鼎彥的故鄉,離沅江很近。
改名字對阮沅而言,沒造成什麼障礙,因為,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叫阮桂雲。
“白癡了好久好久……”她後來,對周芮歎息道,“我被那塊預製板給徹底砸傻了,家裏尋常的東西都不認識了。”
“家裏東西都不認識了?”
“真不認識了!”阮沅很認真地說,“夜裏躺在床上,瞪著那玩意兒,心裏就開始琢磨:這到底什麼啊?怎麼會爍爍放光呢?神物啊神物!唉,困惑得不得了啊,死活睡不著啊,最後爬起來把我表姐搖醒問她:此神物,為何夜夜輝煌不滅?我表姐看看我,伸手一拉繩,滅了。原來是燈泡。”
阮沅還沒說完,周芮就笑得翻倒在沙發上了。
阮沅是個天性快活、說話很好玩的人,所以周芮她們總是被她逗得笑成一團。
好在,事情其實不像阮沅說得那麼嚴重,不到一年時間,她就徹底適應了新生活。
厲鼎彥這人有著很強道德感,他不願被落下話柄,說自己對寄人籬下的外甥不夠好,所以通常是,厲婷婷有的,阮沅也會有,厲婷婷上的興趣班,阮沅如果有興趣,他也會給外甥報名,厲婷婷想上哪兒玩,他也總是要求女兒帶上表妹。
不過,厲鼎彥不會偏袒其中一個,如果犯了錯他一樣罵。這種時候,舅媽任萍就總會出來打圓場。任萍是東北人,大方豪爽,雖然性格也直,但是和來自湘鄂的丈夫不同,她不會那麼火爆不留情麵。不管是丈夫罵女兒還是罵外甥,她都會竭力護著。她對阮沅很好,這麼多年來,也完全盡到了代理母親的職責,所以盡管從小失去母親,阮沅卻不覺得自己有所欠缺。
阮沅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她本來想學中文,要麼就學曆史,她甚至還異想天開的想去考體育學院,要麼就去參軍,因為她太好動了,永遠活力四射像顆炒豌豆。但是厲鼎彥就勸她說,參軍太苦了,舅舅舅媽都舍不得,學那些冷門的出來又找不著飯碗,最後隻能改行,不想改行就隻能一口氣讀到博士——女孩子讀到博士還怎麼嫁人啊?而且如今博士都難找工作。總而言之,還是學個有一技之長的吧,那樣,到什麼時候都有飯吃。
他還說,阮沅和自己女兒不同,阿沅有出息,肯定能闖出來,不像婷婷,隻適合守在家裏。
阮沅從來不會違背舅舅的意誌,她想來想去,報了外語係,最終選了小語種日語。她雖然不是那麼喜歡外語,但是比起金融啊管理啊法律啊那些枯燥的專業,這個還算是比較容易接受的。
在阮沅看來,表姐厲婷婷是舅舅一家的核心,舅舅舅媽把這個女兒當成掌上明珠,可能是小時候寵溺得過分了,厲婷婷的性格,較阮沅要懦弱得多,比起愛瘋愛鬧、願意和人接觸的阮沅,厲婷婷顯得安靜,當你無意間看見她時,就會感覺到,好像有一層殼包裹著她,這個女孩子膽子很小,走到哪兒也不顯眼,就連愛好也一樣不顯眼,厲婷婷最喜歡畫畫,雖然這是她父親強烈反對的。
她最好的玩伴,就隻有表妹阮沅。
幾年前,阮沅大學畢業,出來在日企找了份工作,可沒幹兩年就辭職了,後來她又找了一家,沒幹多久又辭職了。
她怎麼都受不了日式的企業文化,第一年的歲末忘年會上,大阪本店來的海外運營部部長喝醉了酒,逼著她跳脫衣舞,手抓著她的裙子往下拽,她勃然大怒,彎腰扒下高跟鞋,把對方敲了個滿頭包。
就因為這一敲,敲走了去日本進修的機會,也敲掉了她的飯碗。
痛定思痛,後來阮沅想明白了,她這種暴烈性格,並不適合進公司,她可以朝九晚五起早貪黑,但她做不到被鹹豬手摸了大腿,還照樣笑臉相迎。
而且阮沅也發覺,對於融入團體、磨滅個性,安心做螺絲釘這種事,她總有發自內心的抗拒感。
就像一個外來客,她和這個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
於是從此,阮沅就開始了她仿佛幼年般的“東家一餐、西家一頓”的自由職業之路,好在舅舅一家還是很照顧她,一說沒錢了,舅媽就會補貼她兩個,直到一年前,她才被眼下這間雜誌社招聘進來,專職做輕小說翻譯。
在阮沅接二連三辭職的階段,厲婷婷則把哲學一直讀到碩士畢業,然後,她和父親終於爆發了這一生中,最為激烈的一場衝突:她堅決不肯去一所二級學院教書,一定要改行,去畫插畫。
最後,厲鼎彥被女兒的倔強激怒了,他說:好,你現在就走,既然不聽我的話,那就別留在這個家裏!
誰知話剛說完,厲婷婷就衝進屋子,拿起兩個早就收拾好的皮箱,頭也不回跑出了家。
厲婷婷在隔壁城市呆了兩年,期間阮沅也往她那兒跑了無數次,她想勸表姐回來,可是厲婷婷不肯,阮沅不泄氣,每個月還是繼續努力,帶著舅媽做的菜肴去看表姐。
軟硬兼施,不斷的親情轟炸,厲婷婷終於鬆了口,答應過年回來。
但是誰也沒料到,在她回來的當天,就遇上了那場車禍。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厲婷婷就變得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