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的軍營裏,最近氣氛有些怪怪的。
那是一種緊張裏夾雜著迷惘,鬱悶又無從發泄的古怪氛圍。
薑嘯之當然明白這氣氛是怎麼形成的,從他下令釋放靳重光的那一刻起,他和他手下的這些兵馬,就已經形成了某種不明顯的分歧。
因為天生的性格,薑嘯之固然不是在朝中呼風喚雨、友朋成群的那一類,但是他在軍中一直都享有很好的聲譽,以及部下們超出一般的耿耿忠心。他帶的軍隊有很強的凝聚力,這來自於他個人的魅力,當年的馳龍軍因為某些緣故,被宗恪改編重整,但其主力卻一直由薑嘯之統領,他們對薑嘯之的信任,不同旁人。
所以,像今次這樣,主帥做出讓手下人意外的舉動,這還是頭一次。
即便如此,他們仍舊毫不質疑薑嘯之的動機,很多人相信,那是因為元晟威脅了薑嘯之,既然他可以在萬軍從中把丁威像抓兔子一樣抓走,那麼,其餘人的項上首級在元晟看來,也不過是囊中之物了。為了他們的安全,薑嘯之也不得不釋放靳重光。
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剩下的一部分人則認為,這大概隻是主帥下的一步棋,雖然這步棋看起來,暫時是他們退讓了,但在薑嘯之心裏,恐怕還有一盤“更大的棋”。
隻有薑嘯之自己知道,所謂“下更大的一盤棋”之類的說法,隻是狗屁。
他什麼想法都沒有。
他到現在也記得,那晚下令釋放靳重光,其餘人有多麼的不解,靳重光自己又有多麼詫異,他當然是沒打算活著回去的。
薑嘯之弄不清自己的想法,或許真正打動他的心的,是元晟說的那句話:“如果你殺了靳重光,明年去給你父親掃墓的人,就會少一個。”
他沒有祭奠過自己的生父,一次都沒有,哪怕暗中也沒有。倒也不是害怕那樣做會有風險,是因為,薑嘯之不知道那樣做有什麼意義,在他看來,多少懷念和祭奠,都無法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然而元晟的那些話,讓他禁不住傷感:如果生父和三個哥哥真的在天有靈,比起他來,或許他們更願意將靳重光父子三人視同自家人。
釋放靳重光的決定,幾乎可以算是衝動之下做出的,但薑嘯之到現在也沒覺得後悔,他明白他沒可能真砍下靳重光的頭顱,而元晟之後說的那番話,更讓他懷疑,自己這樣繼續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可言。
……在這種一舉一動,都被那雙冷冷的眼睛注視著的狀態之下。
他當然可以選擇對元晟的話置若罔聞,就連那隻霧雀,薑嘯之也完全可以將它視作元晟的謊言,是專門拿來蒙騙他的把戲。
然而他辦不到。
其實疑惑的種子,早在很久之前就種下了,從黑豹自盡開始,薑嘯之就看見了它發出的嫩苗。這疑惑一天天長大,到如今,已經不容他忽視了。
那麼,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薑嘯之想,還要繼續打麼?繼續在南坪這一塊,和叛軍耗下去?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他應該這麼做。可是此刻,薑嘯之卻感覺到周身無限的疲倦,甚至在叢林裏砍伐藤蔓的那段日子,都沒有如今這麼疲倦。而一個月之前,在他身上仿佛拓荒者一樣奮發激昂的那股勁頭,此刻,也消失無蹤。
隻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不能倒。薑嘯之想到這兒,站起身來,從黑暗的軍帳裏走出來,抬頭望向遙遠處。
讓人眼睛發黑的藍天之下,旌旗獵獵,那是叛軍的軍營。
那一刻他忽然想,三十年前,父親最後一次出征定州時,是不是也曾被這種疲憊無望的情緒所困擾?他那時候,也已經感覺到了後方朝廷深埋的敵意,可他依然沒有退卻。
於是,自己也同樣不能退卻,薑嘯之想,既然沒可能後退,那麼就繼續向前好了,不用多想,敵人在前方,繼續進攻即可。靳重光一事,到時他自會去宗恪麵前領罪,他會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宗恪。
王師,於三日之後發起進攻,薑嘯之仍舊身先士卒,衝在第一線,他是故意的,薑嘯之這麼做,是想以行動告訴元晟,靳重光的釋放隻是孤立事件,接下來他還將繼續,就算錯他也要錯到底。因為主帥的帶領,重振精神的兵馬也一掃近來的迷惘,跟著他奮力搏殺。最終叛軍力所不能敵,退避三舍,躲入南坪城中。
此刻的南坪,已經不是向徵時期那座城牆老舊的城池了。元晟心細,在攻下南坪之後,他就下令重修城牆,之前攻城時,沒有毀壞的花崗岩條石做的基礎就不用去管它,後加固的地方,則用大磚壘砌內外壁和頂部,內外壁之間,又用碎磚、礫石和黃土層層夯實。除此之外,城牆頂部和內外兩壁的磚縫裏,全都澆灌上“夾漿”。這種夾漿用石灰、糯米汁再加桐油摻和而成,江南四縣盛產好糯米,粘稠的漿液澆灌進去之後,冷卻之後,粘著力極強,哪怕一小塊損毀了,其餘部分依然屹立,城牆因此變得更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