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魁愣了片刻,卻又慢慢把那褲子脫下了,依然掛在玉米棵棵上,往地裏一蹲,說:“爺,我不去。”
捆手搭涼棚看了看孫子的下身,笑著說:“咋?鴨娃兒大了?”
李金魁臉一紅,不由又磕巴起來,說:“不、不去。”
捆說:“你看這娃,你看你這娃……”捆隻說了兩句,就再也不說了,孫子正望著他呢,陽光下,地邊上,一個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螫人,看著看著就把爺看小了。捆撓了撓頭,訕訕地說:“不去就不去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頭前隊上出了咱兩棵樹,作價八十,還沒給呢……”
在那個夏天裏,捆一直跟在新任隊長李大牙的後邊,絮絮叨叨地說:“隊長,那樹,那樹可是好樹,還不該給哩?”
李大牙最喜歡的事就是敲鍾,他每天都站在村頭那棵掛有一口舊鍾的老槐樹下,用力敲響那口鏽跡斑斑的大鍾,讓人們下地幹活。李大牙敲完鍾隻給了他一個字,李大牙說:“蟲!”
捆說:“結了吧,那樹,你給結了吧。”
李大牙還是一個字:“蟲!”
捆巴結地笑著,磨著身子給隊長說好話,再敬上一支煙,說:“明明說好的,說是麥罷給,那樹……”
說急了,李大牙就齜著一口黃牙說:“蟲!!鬧什麼?隊裏沒錢。”
捆急了,說:“不是有煙款麼。說過要給錢哩,咋就不給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話:“你告我去吧!”說了,扭頭就走。
捆仍笑著跟在隊長的屁股後……
就在那個暑假裏,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裏走。他背上草捆回家時總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爺爺碰麵。他自從碰上了幾次之後,就再也不從村街裏過了。他不隻一次看到隊長李大牙在捋爺的頭,爺總是像孩子一樣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隊長一次一次地捋爺的頭,一邊捋一邊說:“捆,你個老蟲!你個酒迷瞪。我還不知你麼?你欠洪昌的酒賬結了麼?”爺個小,爺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樣在他身前轉著,可爺仍然笑著,爺總笑著說:“別亂,別跟你叔亂……那樹,還是結了吧。”
後來他才知道。爺的確欠著洪昌代銷點裏的酒賬。他總是偷偷地在洪昌那裏賒酒喝,是那種五分錢一兩的紅薯幹酒,他一兩一兩地賒著喝,喝出了臉上的那一小塊紅,也欠下了一筆一筆的酒債。洪昌跟李大牙是兒女親家,洪昌不說話,李大牙是不會給的。
在夏日的村街裏,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總是出現爺那白蒼蒼的頭,爺的頭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亂草……他覺得李大牙捋的不僅僅是爺的頭,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為了那八十塊錢,爺仍然不屈不撓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後,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兩碼事,洪昌是洪昌,隊裏是隊裏……”
於是,李金魁哭了。一個小人兒因為沒有辦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麥場上默默地想了一個晚上,滿臉都是傷心的淚水。頭上有月亮,水一樣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圓,可月亮一點也幫不了他,月亮離他太遠了。一直到了後半夜,他悄悄地摸到了爺住的牲口棚裏,對正起夜撒尿的捆說:“爺,那錢,你別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對著孫子,一邊撒尿一邊說:“咋不要?樹是咱的,咱憑啥不要?”說著,他係上腰帶,轉過身來,很自信地說:“金魁,你放心,爺能要回來,誤不了你開學。鱉兒答應過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輕輕地吐了口氣,默默地說:“爺,我去要吧。”捆詫異地看了看孫子:“你?”
李金魁說:“我去。”
捆怔了怔,說:“要不讓你娘出麵?娘們家好說話。”
李金魁重複說:“我去吧。”
捆說:“你想試試?試試也成,你已是縣中的學生了,對不對?”
捆又說:“他要罵,就讓他罵兩句,罵罵也長不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滾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