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知道主子發怵,故意打聽尹泰的情況。便問道:“五哥,老太爺、大太奶奶都在府上嗎?”
“都在呢,老太爺為著大老爺的事剛從刑部張大人那兒來,正和大太奶奶說這事呢!”
尹繼善一聽便知父親為著大哥尹繼厚的事到處投門路、說人情。尹繼厚是尹泰嫡生的兒子,年近五十隻做個道台。大太太梁氏因為親生的兒子名位不顯,偏偏要壓製繼善生母徐氏,生怕徐氏倚仗兒子的勢力壓倒自己,竭力攛掇老尹泰運用自己的名分地位抬高尹繼厚,無奈尹繼厚才能平庸,政績一般,尹泰用盡全力也難以如願。
“二老爺,進府吧!奴才先去稟明太老爺和大太奶奶。”小五子一邊說著,一邊飛跑進去。
尹繼善隻得硬著頭皮,一步一趨地進去,完全沒有了平時幹練利索的勁兒。走了好半天也沒有一個人來迎。當穿過一道籬笆花牆時,便聽到北書房內有人說話。尹繼善心裏一驚,竟站住了。這時書房裏跑出小五子,對他一揖道:“二老爺,太老爺請您進去呢。小六子,你們兩個這邊來。”
兩個書童跟著小五子去了。尹繼善隻得一個人進去,卻見父親和梁氏對麵坐著,父親的背後生母徐氏恭敬地侍立著。尹繼善立刻雙膝跪地畢恭畢敬道:“兒子給爹、大娘請安。”一邊叩頭,一邊拿眼瞅著徐氏。徐氏一眼瞧見兒子,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嘴角動了動,隨即又恭恭敬敬地侍立不動。
尹泰覺察到徐氏的細微變化,冷漠地道:“徐氏,這裏不需你侍候了,下去吧!”
徐氏盯住兒子,好半天才戀戀不舍地走開。尹繼善心如刀絞,淚如泉湧,卻隻能在心底呼喚著娘。
梁氏看著徐氏走出,才說道:“起來說話吧!”
尹繼善站起來,尹泰也不看他一眼,麵對影壁牆問道:“聽說你是昨兒個回京的,是嗎?”
“是!”
“為什麼不到府上住,要住驛館呢?”
“兒子為著大哥的事,想請李製台和怡親王幫忙。”
“李衛和怡親王怎麼說?”
“他們說,大哥政績平平,恐怕不好辦。”
“當然不會好辦。”尹泰突然發怒道,“你根本就沒盡心去辦,還想騙你爹。在驛館你都說些什麼,弄得滿城風雨,你是要看你爹的好看。”
梁氏也在一旁幫腔道:“元長,這可是你的不對了。俗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自家裏的事,哪能在王公大臣跟前說呢!有什麼話不可以在家裏慢慢地說呢?”
尹繼善血往上湧,拚命壓著怒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兒子說過多少次了?管用嗎?兒子不明白,爹在外麵接物待人溫厚親切,多麼有度量涵養,為什麼一回到家裏就變了樣,除了大娘,什麼人都是奴才。”
梁氏一聽,臉上掛不住了。她是尹泰隨康熙西征時半道結識的將門之女,一身的好武藝,隨夫立下赫赫戰功,被康熙欽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可惜這位巾幗英雄養了個才能平庸的兒子,年近五十才做到道台,還得尹泰舍著老臉皮托人情找門路。偏偏徐氏的兒子年不到三十,一路做到兩江總督,連老尹泰的侯爵也是沾了尹繼善的光封的。梁氏怎會甘心,當時便使開了火爆性子,指著尹繼善罵道:“你這不知禮義的東西,也配做到封疆大吏,居然說你爹在家裏變了樣。你說他變成什麼,是土皇帝還是太上皇?你就不怕犯逆!我在他眼裏也能算上人嗎?我也是他的奴才。”
尹泰跺著腳道:“你吵什麼!這裏還有老爺我在。”
梁氏這才有所收斂,住口坐在一旁。尹泰看著兒子,嘴唇哆嗦著說道:“好,好,你今天終於說出要說的話了。你娘受了委屈不是?你看著難過,要盡孝心不是?其實爹心裏也為她抱著冤屈。你和你大哥,無論嫡出庶出,爹都是一樣地疼。隻是現在你官位顯赫,位居封疆,而你大哥隻做到道台,做爹娘的自然偏心於他、操心於他。關於你娘,她是樂戶出身,是賤民。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為她去求皇上開豁賤籍吧!”
梁氏聽著,得意地一笑道:“這會兒你該明白了。你娘是吹鼓手出身上不得台麵,隻能永遠做奴才。”
尹繼善心頭抽搐一下。母親是賤籍,自己有什麼本領能為她脫籍,但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把母親接到自己任上去,盡盡孝心。正要說話,忽見母親端著茶盤進來,口裏說道:“老爺、夫人請用茶。”
先給尹泰,而後梁氏,最後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忙起身一揖,又長跪在地,雙手接過。母子已是淚眼相向,卻聽梁氏一聲冷笑道:“不就是兒子來了嗎!又不是客人,用得著過來獻茶嗎!不管怎麼說,元長也是老爺的兒子,難道老爺能把他吃了!”
尹泰看了看徐氏,威嚴地道:“這兒不需要你侍候,還不快些退下去。”
“是!老爺。”徐氏從兒子手中接過茶盅,眼含著淚,轉身欲走。尹繼善惡從膽邊生,一把拉過他娘緊緊擁住,咬牙道:“娘,不要走。兒子有膽氣、有聲勢、有學問,這會兒就帶你回南京享福,任誰也休想阻攔。”
尹泰氣得一陣發昏,嘴唇動了動,卻隻說了句“你們母子好自為之”,一甩手,奪門而去。梁氏呆住了,狠狠地瞪了尹繼善一眼,哭喊一聲“老爺”,追尹泰去了。
徐氏哪見過這麼大的亂子,流著淚埋怨兒子道:“兒啊,娘知道你心疼娘,可是也用不著這麼說這麼做啊!娘隻要能看上你一眼,心裏就踏實了。不管到了哪裏,娘都是樂戶,是賤民,對你的前程不利啊!還不如讓娘呆在這兒,也不挨餓受凍的……”
“不,娘,兒子一定把您帶到南京去。沒有娘,哪來兒子的今天。外麵人任他們說去,兒子官位再高,也還是您的兒子。走,去您房內收拾東西,兒子這就帶您走。”親母子拉著手到了徐氏居住的小房間裏。尹繼善幫著胡亂收拾一下,便往外走。迎麵卻見小五子飛跑過來,氣喘籲籲地道:“尹老爺,有旨意。”
尹繼善不知旨意何事,提著包裹有些慌亂。徐氏接過來推著他道:“兒子,快去接旨,娘自己能行。”
小五子忙道:“不隻二老爺一人接旨。老太爺、大太奶奶、二姨奶奶都去接旨。”
徐氏愕然。“還有我?”
“就是您,沒錯,快些去吧!”小五子一邊說,一邊奪過徐氏手裏的包裹。
母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天,徐氏才忙著去翻衣服。尹繼善按住她的手道:“娘,你甭打扮了,就這樣去吧。”
徐氏一陣心酸,隻得隨著兒子往前頭大廳走,卻見滿院都點著燈燭,照得一片雪亮,那台階上內務府的人站得到處都是。尹府的仆傭忙著燃放爆竹、置辦酒席,一片忙碌。尹繼善扶著母親進了正堂,見香案早已擺好。尹泰袍冠整齊,梁氏霞帔錦冠站立在一旁。兩人看見他母子進來,麵無表情。尹泰良久才輕聲道:“你們也一起站過來吧。”
尹繼善忙扶著母親在梁氏下首站了。徐氏何時見過這種場麵,嚇得瑟瑟發抖,站立不穩,尹繼善雙手扶著她才站穩,一抬頭才看見是寶親王弘曆前來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