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慌忙擁著允祥往房子裏去。因為人多,擠得滿滿一屋子,有幾個貝勒和宗室隻得站在門邊,允祥一見隻有雍正一人,驚奇問道:“皇上,那位賈道士呢?”
雍正道:“仙長已經離去了。”
允祥一驚。
“怪事!我們這麼多人就坐在院子裏,怎麼沒見有道士出去?”
李衛也是一驚一乍地叫道:“是啊!難道他會遁地術,從地下出去的?我看這個道士有點兒邪門。皇上要小心點兒。”
雍正沒理這個茬,看看滿屋子亂哄哄的人,說道:“對不住,讓大家虛驚一場。朕現在沒事了。你們牽掛著朕,朕心裏明白。但差事重要,你們全來了,宮裏的事怎麼辦?朝廷上的事怎麼辦?所以請大家都回去吧!弘曆、李衛、元長和怡親王留下陪朕說說話,朕歇息一會兒也回宮去。”
允禮、張廷玉、弘時等人請了安陸續退下,房裏隻剩下幾個人。
李衛往雍正跟前湊了湊,躬著身嬉笑著道:“主子爺,難得您還記掛著奴才。奴才有千言萬語要和主子說,這會兒算是有了機會。”
雍正隨手摸了把紙扇,敲了敲他低垂的頭,正色道:“李衛,你也爭口氣,別在朕麵前這麼沒規矩。朕聽說你在浙江任內也學會文人附庸風雅那一套,還為浙江名族呂家送去匾額表示親近士人,有這回事嗎?”
李衛瞧著不妙,結巴著嘴道:“有……有這回事,主子不是說奴才粗豬狂縱……”
弘曆在旁邊糾正道:“是粗卒狂縱。”
“啊,是粗卒狂縱。皇上還要奴才多識字多讀書、長學問。奴才照著旨意做,想那呂家出了個呂留良,雖然人死了幾十年了,文人士子還奉若聖賢,必是有學問的人。奴才就叫人送去一塊匾,以示褒揚。”
“夠了,李衛。”雍正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也許是朕錯了。不該讓你去識字讀書。你還是大老粗一個好。弘曆,告訴他,呂留良是什麼樣的讀書人。”
“兒臣遵旨。”弘曆答應一聲道,“呂留良確實有學問,堪稱儒學大師。但此人骨子裏裝滿反清排滿情緒,誓死不從我大清,多次拒絕地方官員的推薦。而且著逆書、立邪說,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散布反清複明的流毒,在江浙一帶很有影響,致使江浙叛逆不斷。呂留良死後,文人士子中仍有人藏逆書、信邪說。”
李衛聽不到一半,就氣咻咻地罵開了:“他奶奶的,呂留良他為啥要反清複明?明朝皇帝給他家什麼好處……”
雍正哈哈一笑,道:“朕是性情中人,大悲大喜從不掩飾,最是喜歡這種毫無矯飾的謾罵。朕保證以後不逼你去讀書識字了。念你這幾年把浙江治理得不錯,朕不追究你的過失。但浙江巡撫一職,你不適宜再任……”
李衛不憂反喜道:“謝主子恩典。無官一身輕,奴才正好搬回京師,也能常和主子見麵……”
“你想得倒美。朕還要你出任直隸總督,休想清閑。”雍正微微歎息一聲道,“李紱朕本來也很寵信他,但他和謝世濟私結朋黨,朕豈能容他。你們也知道,朕對於朋黨,一向深惡痛極。漢人官僚大部分都是科甲出身,他們很多人往往講假道學,不務實政,隻圖虛名。”
允祥一聽,不勝感慨道:“臣弟對科甲朋黨感觸頗深。前次奉旨清查虧空,臣弟所遇最大阻力也是官員之間的偏徇庇護。凡鑽營勢利之徒,皆互通聲氣,投拜師門,一成師生,遂成朋黨,求分說情,常常以直為曲,偏徇庇護,不顧綱紀。官員挪移虧空的原因多半是為了應付‘打秋風’。‘打秋風’,皇上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允祥看看雍正,又看看李衛、尹繼善、弘曆三人問道。
雍正搖頭道:“朕沒聽過‘打秋風’一詞。”
弘曆笑道:“兒臣這一番出巡,倒是有所耳聞。‘打秋風’就是一人升職,老師、世兄、同年、故舊都要上門送禮。人情的名目很多,又沒有來源,必定剝削民脂,貪汙虧空。科舉場下的師生關係,自隋唐而今日,相沿千年,難以易移。”
允祥道:“弘曆所言,可謂入木三分。”
雍正歎道:“朋黨為禍不淺。前朝就有一批官員私下聚集在廢太子允初和阿其那門下,圖謀不軌,其勢可傾朝傾國,連聖祖爺也要讓他們三分。朕也深受其累。本朝的年羹堯、阿其那、隆科多也是私結朋黨,為禍社稷,朕不得不處治他們。如今又出李紱、謝世濟。看來科甲之習一日不革,則天下公理一日不彰。朕一定要徹底蕩滌這種累朝積習,就算是廢掉科舉也在所不惜,明日的朝會上,朕就向朝野頒布詔書,嚴禁私結朋黨。李紱是真正有學問的人,朕非常憐惜這樣的人才,不會把他等同於年羹堯、隆科多,對於他,朕是一手打一手拉。”一邊說著,一邊眼角掃著弘曆,問道;“弘曆,這一番出巡,看到些什麼,有何收益呢?”
弘曆見問,臉色一暗,旋即一笑道:“兒臣一路,見聞頗多,一言難盡。皇阿瑪龍體有恙,還是明日朝會上再說吧。”
李衛也道:“主子這番遭際不同尋常,還是早些回宮請太醫調治為正理,不能盡信那牛鼻子道士。”
雍正點點頭笑道:“朕依著你們,回宮就是。李衛,你也不必住驛館。和怡親王一起住宮裏,早晚也陪朕說說話兒。你是朕的老奴才了,不必講究太多的規矩。”
李衛正求之不得,高興得連連給雍正磕了三個頭。
雍正眼角一掃,看見尹繼善,關切地問道:“元長,你也該回府上住,一年沒來京了,也該回家盡些孝心了。政務上的事,明日朝會上朕再跟你說。”
尹繼善低垂著頭,半晌才答道:“奴才遵旨。”
允祥知道他的心事,站起身,走到跟前,安慰道:“元長,放心回府吧!你爹那裏有本王擔著。”
“謝王爺。”尹繼善一動不動,低聲答道。
雍正莫名其妙,問道:“十三弟,你們說什麼呢?”
“皇上,您別管,回到宮中,臣弟自會跟您說。”允祥一邊說著,一邊吩咐人準備起駕回宮。
尹府距驛館並不遠,穿過西大街往東一拐彎四五裏地便是。尹繼善帶著兩個書童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他這樣遲疑不前,就是怕見到父親像嗬斥下人一樣對待母親。雖然自己和父親長談過幾次,但他懼怕大太太,依然故我。這次來京,尹繼善原打算住在驛館不回家,也好給父親點兒壓力。沒想到弄得滿朝皆知,連皇上也要他回府盡孝心。他哪裏敢違旨,隻得畏畏縮縮地往家裏去。
“老爺,到府門口了。”書童小六子見老爺到了家門口還低頭想心事,忍不住提醒道。尹繼善抬頭看看高大的門楣,腳步遲疑著,思量著見到父親該怎麼說。
這時府裏跑出個家丁來。小六子忙大聲叫道:“五哥。”
那家丁正是尹府中的小五子,和小六子是同胞兄弟。聽見喊聲,忙跑過來驚喜地叫道:“小六子,是你們。尹老爺也回來了,瞧你們這闊氣勁兒,不仔細瞧還認不出來呢。”邊說邊給尹繼善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