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循停止了話,很艱難地喘著氣,汗粒從他額上滲出來。看見章秋柳的眼眶裏似乎已經噙著淚珠,便像感觸了電流似的,他努力掙起半個身體來,抓住了章秋柳的手,一字一字地頓著說:
"秋柳——以前,我曾經愛過,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為了這愛,我戒絕了,浪漫;我,看見,一些光明。但現在,什麼都——完了,完了!"
他鬆了手,頹然落在枕頭上,眼睛也閉了。章秋柳心裏一跳,用手去扶他的頭,他開了眼又掙紮著加上一句:
"現在,我的病,使我不能,再有半分的,希望!"
他的眼皮慢慢地闔上,呼吸漸漸地微弱,鼻尖上透出幾粒冷汗。
章秋柳驚惶得不知所措,她捧住了史循的麵孔,隻是喚著,聲音也發抖了:
"怎麼了?史循,怎麼了,怎麼了!"
但是史循隻微微地搖一下頭,沒有話,也沒有睜開眼來。
章秋柳看來不妙,急步跑出病房想找醫生,但在樓梯邊一個人攔住她,遞過一張紙來。章秋柳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見紙上寫的是:"……急救手續費大洋五十元。頭等病房一天,大洋六元……"她恨恨地把紙一團,銳聲喊道:
"醫生在哪裏?病人不好了!"
一個看護婦也從旁閃出來了。章秋柳吩咐她趕快找醫生來,就跑回病室去。她又是著急,又是生氣,沉重的腳步打在地板上,把床內的史循驚醒了;他開眼望著章秋柳,露出很感動的一笑。
章秋柳這才鬆了口氣。一會兒,醫生也來了,神氣很難看;他在史循麵上望了一眼,拉過史循的手腕去按了按脈息,就懶洋洋地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是倦了,讓他睡一下就是。"
醫生出去後,章秋柳低著頭默想她手裏的紙團上的那個問題。她決不定是否應該給史循知道,不給他知道又有什麼辦法?最後她得了個主意,不如先去找王仲昭商量一下。她看著史循說:
"醫生說你倦了,你且睡一會罷。今晚上你總是住在這裏了。回頭我再來看你。"
史循點了一下頭;麻醉劑給他的生理上的疲倦,使得睡眠成為他現在唯一的需要。
章秋柳到街上時,一陣急雨忽然傾下來,天空反而開朗些。涼的雨點打在她臉上似乎給她一服清神劑,她的脹而且重的腦子頓時輕鬆了許多。她猛然記起前夜在跳舞場裏會見仲昭,說是今天要到嘉興去;她看手腕上的表,正指著五點二十五分,便斷定仲昭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呢?也許他是乘夜車,那就非到晚上十一點半不能到;也許他要到明天回來。總之是緩不濟急了。章秋柳焦灼地想著,在急雨中打旋,完全不覺得身上的薄綢衫子已經半濕,粘在身上,把一對胸峰高高地襯露出來。她隻覺著路上的行人很古怪,都瞪著眼睛對她看。她想:讓史循自己去解決這個問題麼,看來史循未必有此力量。她自己呢,罄其所有也還不夠;找別的朋友罷,一個一個朋友的名字在她腦膜上移過,她隻是搖頭。最後,她想到了張曼青;"或者曼青還有辦法,"她聊以自慰地對自己說,就鑽進了一輛人力車。
在車裏坐定後,章秋柳方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全濕了,空氣侵襲她的嫩肌膚,她又幾乎發抖了。她不能不先回去換衣服,於是招呼車夫改道到呂班路。進了同學會的大門,她就跑上樓去,卻在二層樓的客廳門邊,看見一個人坐在沙發裏看報,她快活得叫起來:
"哈,曼青!原來你在這裏呀!"
曼青回頭來看見章秋柳那樣地狼狽,忍不住笑了出來。
"正有事要找你。史循自殺了!"
章女士隻加了這一句,把莫名其妙的張曼青剩在那裏,她就一溜煙似的跑上三層樓去了。曼青半信半疑地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也上樓去;他推開章秋柳的臥室的小門,剛伸進了半個身體,猛覺得眼前一亮,裸呈在他麵前的,是章秋柳的雪白的肌膚。曼青下意識地縮回身子來,卻聽得裏麵笑著說:
"對不起,等一下罷。"
曼青覺得心有些跳蕩了,他企圖鎮定下去,努力猜想著史循到底為什麼要自殺?章秋柳又為什麼這樣狼狽。並且找自己又為了什麼事?他正迷亂地想著,章秋柳開了門請他進去了,她已經換了一身淡青色夾小紫花的荷蘭布的衣衫。
說過了史循自殺的經過後,章秋柳就把那張團得很皺的紙條遞給曼青:
"那醫院真可惡,竟會開出這種賬來。我還沒對史循說過。看來他是沒有錢的,我們替他設法。曼青,你能擔任多少?"
"隻是我身邊有的,也不夠這數兒。"
曼青看著那張紙說。
"我可以拿出二十元,餘下的你能擔負了去麼?"
章秋柳說著就把兩張鈔票放在曼青手裏。
曼青很感動地點著頭,他把章秋柳的錢收好,站起來說:
"我立即到醫院去把這件事辦好。秋柳,你還出去麼?"
章秋柳搖頭,很嬌慵地歪在自己床上,溫潤的眼光在曼青臉上掠過,似乎是說:"但是你也要再回來的呀!"曼青了解似的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現在,雨已經停止,天色卻當真的黑下來。窗外樹上,幾隻麻雀啾啾地叫著。章秋柳懶懶地歪在枕頭上,左手支頤,右手折弄衣角。他忖量著史循的那一番話。真料不到史循也有浪漫的曆史,也演過戀愛的悲劇。他是一個"曾經滄海"的人。但是艱苦的經曆並不能磨煉出他一副堅硬的骨頭,反把他的青春的熱血都煎幹,成為一個消極者,一個懷疑派。也許這多半是因為他有病,生理上的痛苦影響成精神上的頹唐罷?除非是大勇的超人,誰不是為了一點生理上的不健康而損害了心理上的愉快?想到這裏,章秋柳看著自己的豐腴紅潤的肉體,不禁起了感謝的心情,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裏說:
——章秋柳呀,你是有福的喲!你有健康的肉體,活潑的精神,等著你去走光明的大道!你應該好生使用你這身體,你不應該頹廢!頹廢時的酒和色會消融你的健康。你也會像史循一樣的枯瘠消沉。你會像一架用敝了的機器,隻能喘著喘著,卻完全不能工作,到那時,你也會戴了灰色眼鏡,覺得人生是無價值了。章秋柳呀,兩條路橫在你麵前要你去選擇呢!一條路引你到光明,但是艱苦,有許多荊棘,許多陷坑;另一條路會引你到墮落,可是舒服,有物質的享樂,有肉感的狂歡!
她委決不下。她覺得兩者都要;冒險奮鬥的趣味是她所神往的,然而目前的器官的受用,似乎也舍不下。雖然理智告訴她,事實上是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感情上她終不肯犧牲了後麵的那一樁。正如她對史循所說"我們自然不惜一死",她對於死,的確沒有什麼畏怯,但是要她在未曾嚐遍了生之快樂的時候就死,她是不很願意的。從前她也曾這麼想,先吃盡了人間的享樂的果子,然後再幹悲壯熱烈的事罷;可是現在看見了史循的殷鑒,她又怕待到吃盡了享樂的果子時,她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很失望似的將兩手捧住了頭,她又苦苦地自責了;為什麼如此脆弱,沒有向善的勇氣,也沒有墮落的膽量?為什麼如此自己矛盾?是爹娘生就的呢,抑是自己的不好?都不是的麼?隻是混亂社會的反映麼?因為現社會是光明和黑暗這兩大勢力的劇烈的鬥爭,所以在她心靈上也反映著這神與魔的衝突麼?因為自己正是所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遺傳,環境,教育,形成了她的脆弱,她既沒有勇氣向善也沒有膽量墮落麼?或者是因為未曾受過訓練,所以隻成為似堅實脆的生鐵麼?
但一轉念,她又覺得這種苛刻的自己批評,到底是不能承認的。她有理由自信,她不是一個優柔遊移軟弱的人;朋友們都說她的肉體是女性,而性格是男性。在許多事上,她的確也證明了自己是一個無顧忌的敢作敢為的人。她有極強烈的個性,有時且近於利己主義,個人本位主義。大概就是這,使得她自己不很願意刻苦地為別人的幸福而犧牲,雖然明知此即光明大道,但是她又有天生的熱烈的革命情緒,反抗和破壞的色素,很濃厚地充滿在她的血液裏,所以她又終於不甘願寂寞無聊地了此一生。
這樣無結果地想著,她的眼皮很重地漫漫地闔下了。然而一串問題仍在她的昏瞀的腦子裏旋轉;就是這樣的無希望麼?就是這樣的墮落,終於無挽救麼?就這樣的得歡笑時且歡笑,送去了可寶貴的生命麼?……她張大嘴打了個嗬欠,眼睛裏有些潮潤了,突然一件事轉上心來。那天商量著立社的時候,王詩陶不是有幾句很警策的話麼?她說:"我們都不是居心自暴自棄的人,我們永不會忘記犧牲了一己的享樂,追求大多數的幸福,隻是環境不絕地來引誘我們頹廢,而我們又是勇氣不足,所以我們成了現在的我們。環境的力量太大了,脆弱的個人是無論如何抵抗不了的,我們須得聯合起來奮鬥,用群的力量來約束自己,推進自己。"這是王詩陶的自白,也是各人的自白;是王詩陶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不錯呀,用群的力量來約束自己,推進自己!
章秋柳從床上跳起來,跑到書桌邊,提起筆來在一張紙上寫道:
——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請自今日始;刻苦,沉著,精進不休;秋柳,秋柳,不要忘記你已經二十六歲;浪漫的時代已經過去,切實地做人從今開頭。
寫到這最後的一句,她的筆停止了;腳步聲到她門前而止,門輕輕地開了一半,露出微笑的曼青的麵孔。
曼青自然是來報告已經辦好了史循的事。當半小時前,他離開了章秋柳後,就有一股無名的力在他心裏敦促他趕快回來。回來幹什麼呢?曼青似乎自己分辯:自然是報告看望史循的結果。所以他到了醫院,付過了醫費,並且知道史循還在沉沉的睡鄉,他就立即趕回來了。而且在來去的途中,他坐在人力車上,也不是無所事事的;紛繁的思想在他心上往來起伏,似乎比車輪的轉動還要快些。舊的印象和新的感觸,混合在一處;而且也像車輪一般,這些旋轉的感想有一個軸,那就是章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