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接連三天都是頂壞的天氣。太陽光忘記了照臨大地,空間是重澱澱的鉛色。濕熱的南風時時吹來,吹到老年人的骨節裏引起了酸痛,吹到少年人的血液裏使他們懶散消沉。人們盼望一場痛快的大雨,但是沒有;他們在睡夢中會聽得窗外淅淅瀝瀝地響著,但是第二天起來看時,依舊是低低的灰色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陸女士家裏去的一天,那就更壞了;空氣非常潮悶,從早晨起,又下著牛毛雨,全市像浸在霧氣中。一切物件都是濕漉漉的膩著手指。在那些汙穢的小巷裏,所有的用舊了的家具,臭蟲大本營的板壁,以及多年積存的應該早在垃圾堆裏的廢物,都聯合著喘氣——一種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惡氣。史循所住的,恰就是這麼一個去處。那天從同學會回來後,他就躲在他這窩裏,沒有出去過。這幾天來,除了送飯給他的二房東的小女兒,他簡直沒有見過第二個人麵,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隻是躺在床上沉思。他把過去的種種,未來的種種,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結論。不敢想,而且想過幾次並沒什麼解決的,是他的現在。這就是他現在的自殺問題。似乎對於自殺的本身已經沒有多大的懷疑了,現在他還不能無躊躇的,是自殺的方法。上吊,投火,槍殺,服毒,甚至於割破大動脈讓血流盡的傳統的頹廢派的自殺,總之,凡是人類所曾用過的方法,他都想過,但都以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是他總有點懷疑於此等自殺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卻也覺得總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這人,已經受盡了人世的苦惱,如果在辭世的一刹那間還要嚐一嚐最後的苦味,他是不肯的。況且上吊或許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撈起來的可能,槍殺呢,難免隻受了傷,並且也沒有槍。自殺不成而反多經驗了痛苦,在他看來是大大的不合算。至於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想到:不如寫了幾張共產黨標語跑到馬路上去張貼,讓人家捉去槍斃;但一轉念,還是不妥,或者人家以為他並未直接參加暴動,並不殺,卻把他監禁起來,那就更難受了。

現在史循仰麵躺著,眼光定定地射在烏黑的天花板上,考慮他最近發見的自殺方法;這是昨夜夢醒後忽然想到的。還沒像現在這樣消極的三個月前,他在某處辦事——他最後一次的涉世——曾經從一個當軍醫的朋友處要了一小瓶哥羅芳在這裏呢;用麻醉劑自殺,豈不是最哲學的最藝術的自殺麼?從前為的動手術,醫生給史循用過哥羅芳;哥羅芳麻倒時的趣味,是史循永遠不能忘記的。那將就麻醉時的渾身骨節鬆解樣的奇趣實在比什麼都舒服。他從軍醫朋友處要了一點哥羅芳,也就是想再嚐嚐那種沉醉的滋味,他時常把鼻子湊在瓶口上作一個深呼吸,直到身子像要浮起來了,然後仰後靠在椅背上,領略那兩三分鍾的飄飄然的醉意。這樣的常常使用著,一小瓶的哥羅芳也幾乎升化完了;現在總該還留得一點足夠一個人自殺罷?他慢慢地起來,從床底下拉出手提箱來,果然把那個小瓶找到了,還剩著一茶匙左右的無色透明的液體在瓶裏動蕩。他揭開瓶蓋試嗅一下,依然是異常芳冽。

小瓶捏在手裏,他重複躺在床上。他惘然看著這個精致的差不多一塊錢大小的扁圓的玻璃瓶,突然憶起這小瓶的曆史了。原是個裝香水精用的小瓶,買來時可不是還有一隻玫瑰紅的細羊皮做麵子,蜜色軟綢襯裏的小匣子麼?上好的法國香水!不是他想送給所崇拜的周女士的麼?但是,禮物還沒送給,周女士已經另有所屬。他不能再想這段傷心史了!這是他生命上最大的打擊!

史循冷冷地歎了口氣,用勁握住這個小瓶,另一段舊事又浮上他的意識:

他看見自己在一個旅館的頭等房間內,五六個妖豔的女子,從二十多歲以至十四五的,從小腳的以至天足的,排坐在他跟前,都對著他擠眉弄眼。好像他說了聲"全要",於是這些女子又都格格地笑起來。於是她們竊竊私語,似乎在爭論什麼,又像是互相推諉。終於她們一齊跑到房外的洋台上。隻剩下方臉濃眉將近二十歲的一個;她很風騷地笑著,走過去偎在他的懷裏,挽住了他的頸脖。……

史循眼皮一跳,幻象沒有了。他的嘴角上顯出一個苦笑。浪漫!瘋狂的肉感追求!這都在認識周女士以前。然而在失去了周女士以後,便連這種樣的頹廢的心情也鼓不起來。從此他墜入了極頂的懷疑和悲觀。現在他又要用這紀念悲痛的盛過香水精的小瓶裏的毒劑送自己到永遠的休息。

"永別了!如夢的浮生,謎一樣的人生!我永遠拋棄你們在無人的境地了!不高興再來猜你這謎了!"

這麼喃喃地自語著,他踉踉蹌蹌跑出了他的房間。

大約半小時以後,史循走進了一個醫院;他本想住旅館,但轉念後卻又選定了醫院。他不願在自己的住處自殺是早已決定了的,他不忍連累他的二房東,尤其不忍使一日三次送飯給他的小姑娘永久留下一個恐怖的印象。因為已是午後三時,醫生們都不在院;史循自說是來療治盲腸炎的,就開了個病房。看護婦請他在病曆牌上寫姓名,他就寫了個假的。為什麼他不說出自己的真姓名來呢?他不願冒充憂世憤時的誌士,他也不願朋友們知道他的結局,他隻願悄悄地離開這世界,像失蹤似的,給人家一個永遠的不明白。

看護婦出去後,史循把門上了閂,就躺在床上;他掏出一塊手帕,疊為四層,將小瓶裏的哥羅芳全數倒在上麵,然後拿這手帕嚴密地蒙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他雙手按在手帕上麵,同時用力深呼吸。一縷頗帶涼意的甜香從喉頭經過,注入他的胸部,立刻走遍了全身,起一種不可名說的暢快。這是他屢次經驗過的。但隨即有些新的異樣的來了。他覺得身體已經離了床,一點一點地往上浮;他看見天花板慢慢地自行旋轉;他又聽得無數的聲音充滿了他的耳管,似乎是很近很響的,又似乎是遠遠的輕微的。他仍舊用力深呼吸。身子更浮得高了,像是已經貼著天花板,他隻見一團疾轉的白光了,耳朵裏也換了一種單調的嗡嗡的聲音;他覺得身體的各部分正在鬆解融化,又感得胸膈間有些脹悶。於是,時間失了記錄,空間失了存在。他再不能看見,再不能聽見,似乎全身都已消散,隻有一個腦子還在,他還有意識。他意識到現在是沉下,沉下,沉下,加速度地沉下!忽然像翻了個身,便什麼都沒有了,連意識也完全消滅。

沉寂占有了這病室。史循的枯瘠的身體,像入睡似的躺著,嘴鼻上的手帕已經落在一邊;他的臉很紅,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但已是死的沒有神光的眼。病室外,看護婦的伶俐的腳音,時遠時近地閣閣地響著。窗外是一片灰色的天。一匹蒼蠅飛到史循的鼻尖上,用它的舌頭舔了許久,然後很滿足地舉起它的兩條後腳來慢慢地自相搓著……

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像在史循的意識上打了一針,他突然回複過知覺來。他看見紅紅綠綠的顏色在眼前迸跳,他又聽得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他的胸膈間,像有一團東西在猛撞著要出來。又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從他鼻子灌進來,他全身一震,手自然而然地舉起來向臉上一抹,卻被另一隻很溫軟的手按住了。他這才聽得一個聲音說:"好了!醒過來了!"他這才看見許多人圍繞了他。可是他閉了眼,不願意看。一個很熟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叫起來:

"史循,史循!好了些罷?認識我麼?"

這幾個字是從溫香的女性的口裏發出來的,帶著親熱和愛憐,史循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不是別人,卻是章秋柳呢!她坐在床沿,史循的一隻手在她手裏;站在她身邊的,是先前請史循寫姓名的那個看護婦,好奇似的凝視章秋柳的麵孔。

"秋柳!你怎麼來的?"

史循掙紮著說出了這一句,他的胸部還是很脹悶,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

"我們把她找來的。大概就是你最願意見的罷!"

史循才覺得還有一位醫生站在床邊。

"現在人是醒過來了。可是,章女士,你總該明白這位史先生為什麼要自殺;假使他的衣袋裏沒有那張你們同學會的卡片,再如果他醒不過來的話,這樁無頭案真叫我們為難了!

這和敝院的名譽很有關礙的呀!"

醫生氣衝衝地繼續著說;他顯然拿章秋柳當作史循的關係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殺的原因了。

"這位朋友是有神經病的,不是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麼?有一些兒神經病。"

章秋柳勉強笑著回答。

"哈,神經病!他告訴了我們一個假名字,也是神經病麼?他用了多量的哥羅芳,如果不是那塊,那塊手帕先已掉下,他準定是沒救的。他鎖了房門,看護婦以為他是睡著了。幸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過幾個鍾頭也未必會發覺呢。"

史循默默地聽著,心裏抱怨自己的辦事太疏忽;如果剛才用繩子把手帕紮在嘴上,豈不是好?

"現在我也不多說了,好在人已醒過來;就算是神經病的話,本院不收瘋子,章女士,請你另行設法罷。人是交給你了!"

醫生結束了他的責備,招呼著看護婦,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皺了眉苦笑著,沒有話語。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又提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在你衣袋裏找著一張同學會卡片,就到呂班路來詢問;恰好我在同學會裏,聽他們說是有人自殺,我當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

章秋柳站起來走了兩步,向病房門外望了一眼,又接著說:

"這裏醫院的人們真可恨。他們把你當作仇人,以為你是害了他們了!他們對於一個自殺的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們所以救你,隻為的要卸脫自身的幹係!"

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床沿坐下,看著史循的臉又說:

"那天你說要自殺,今天果然自殺了!但是,史循,無論你懷疑悲觀到如何程度,生命總是可以留戀的罷?我們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殺呢?"

史循搖著頭,低聲歎了口氣。章秋柳的溫柔懇切的口吻,頗使他感動;而況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臀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

"在尚能享受生活的愉快的人,"史循又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自然覺得生命無論如何是可以留戀的。像我,至多不過再活一年二年罷了。對於世事的悲觀,隻使我消沉頹唐,不能使我自殺;假使我的身體是健康的,消沉時我還能頹廢,興奮時我願意革命,憤激到不能自遣時,我會做暗殺黨。但是病把我的生活力全都剝奪完了。我隻是一個活的死人。秋柳,這樣的生活,還值得留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