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已被捕的三個人釋放了,縣長照舊供職。
這都是李克的主張,胡國光本不滿意;但是李克能指揮農協委員,胡國光也就沒有辦法,隻能懷恨而已。農民解了縣署之圍後,胡國光就對店員工會的人說,李克太軟弱,太妥協,這回民眾是可惜地冤枉地失敗了。
但假使胡國光知道李克此時袋中已經有一紙命令是"拿辦胡國光",那麼,他準是說李克不但軟弱妥協,而且是反革命。
直到當天晚上,方羅蘭和陳中告訴了胡國光的罪狀時,李克才宣布查辦的事;他那時說:
"胡國光原是貴縣的三等劣紳,半個月前,有人在省裏告他,列舉從前的劣跡,和最近解放婢妾的黑幕。省黨部早已調查屬實,決定拿辦,現在是加委我來執行。剛才已經請縣長轉令公安局長去拘捕了。明天縣黨部開會時,我還要出席說明。"
方羅蘭和陳中驚異地點著頭,也不免帶幾分慚愧。"論起他混入黨部後的行動來,"李克接著又說,"都是戴了革命的麵具,實做其營私舞弊的劣紳的老把戲;尤其可惡的,他還想抓得工會和農協的勢力,做他作惡的根據。這人很奸猾,善於掩飾,無怪你們都受了他的欺騙了。"
"不但善於掩飾,而且很會投機。記得本年春初店員風潮時,他就主張激烈,投機取巧,以此鑽入了黨部。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對於店員問題的態度太軟弱,反倒造成了胡國光投機的機會了。"
方羅蘭想起前事,不禁慨歎追悔似的說。
"軟弱自然不行,但太強硬,也要敗事。胡國光是投機取巧,自當別論,即如林不平等,似乎都犯了太強硬的毛病。"
陳中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李克微笑;在他的板板的臉上,可以看出一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他看著方羅蘭,似乎等待他還有沒有話說。
"軟弱和強硬,也不能固執不變的,有時都要用;"看見方羅蘭微微頷首後,李克又說了。"此間過去一切事的大毛病,還在沒有明白的認識,遇事遲疑,舉措不定。該軟該硬,用不得當。有時表麵看來是軟弱,其實是認識不明白,不敢做,因為軟弱到底還在做。有時表麵看來是很強硬了,其實還是同樣認識不明白,一味盲動。所以一切工作都是撞著做的,不是想好了做的。此後必須大家先有明白的認識。對於一些必行的事務,因為時機未至,固然不妨暫為軟弱地進行,然而必得是在那裏做,而不是忘記了做。"
李克冷冷地抽象地講著,似乎看得很鄭重。但這沒味的"認識論"和"軟硬論"很使方、陳二人掃興,談話便漸漸地不活潑。陳中連蓄念已久要詢問的省方政策也忘記問了,看見時候不早,便和方羅蘭離開了那短小的特派員。途中,陳中輕輕對方羅蘭說:
"此番省裏來的人,比上次的厲害得多。可是太眼高。他說我們的工作一無是處,又批評我們認識不明白。好像我們竟是鄉下土老兒,連革命的意義,連黨義,都認不明白似的!"
方羅蘭沉吟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但是認識不明白的例子立刻又來了。
胡國光居然脫逃,並且還煽動店員來反對李克。店員工會居然發宣言,嚴厲質問胡國光獲罪的原因。縣黨部因此發表了關於查辦胡國光的李克的報告,但店員工會仍舊開會,要求李克去解釋報告中的疑點。開會前半小時,林子衝聽得了一個不好的消息,特地找到李克,勸他不要去出席。
"他們今天哪裏是請你去解釋,簡直是誘你去,要用武力對付你。"
林子衝說的很認真,聲音也有些變了,好像莫大的危險已在目前。
李克很冷靜地搖著頭,仍舊慢慢地穿上他的灰色布的中山裝。
"這是千真萬確的。你去的話,怕有生命危險!"
"你從什麼地方聽來這些無稽之談?"
"孫舞陽特地報告我的。她又是從可靠地方得的消息。你要知道:孫舞陽的報告一向是極正確的。你沒看見她那種慌張的神氣!"
"縱然有危險,也是要去的。"
"你可以推托臨時有事,派一個人代替出席。"
"不行!店員受胡國光迷惑已深,我所以更要去解釋,使他們醒悟過來。"
"今天可以不去,以後你定個日期,約他們的負責人到縣黨部來談談就是了。"
李克很堅決地搖著頭,看了看手表,慢慢地拿帽子來合在頭上。
"既然你一定要去,"林子衝很失望似的歎息著說,"也應該有些兒防備的呀!"
"難道帶了衛隊去麼?你放心。"
李克說時微笑,竟自坦然走了。
林子衝惘然站在那裏幾分鍾,李克的堅決沉著的麵容宛在目前。這使得林子衝也漸漸鎮定起來,反自疑惑孫舞陽的報告未必正確,或者,竟是他自己聽錯了話;剛才太匆忙,隻聽得孫舞陽說了一句"他們要打李克",就跑了來了,說不定她的下文還有"但是"呢。
林子衝忍不住自笑了;反正他沒事,便又望婦女協會走去,想找著孫舞陽再問個明白。
一點風都沒有,太陽光很堅定地射著,那小街道裏悶熱得像蒸籠一般。林子衝挨著不受日光的一邊人家的簷下,急步地走。在經過一個釘了幾條麻布的大門的時候,聽得男子說話的聲音從門裏送出來,很是耳熟;他猛然想起這好像是胡國光的聲音,便放慢了腳步細聽,可是已經換了婦人的格格的軟笑聲,再聽,便又寂然。
好容易走到了婦女協會,不料孫舞陽又不在;卻照例在房門上留一個紙條:"我到縣黨部去了。"林子衝滿身是汗,不肯再走了,就坐在會客室裏看舊報,等候孫舞陽回來。他翻過三份舊報,又代接了兩次不知哪裏打來的找問孫舞陽的電話,看看日已西斜,便打算回去,可巧孫舞陽施施然回來了。
"好,你倒在這裏涼快!李克挨打了!"
孫舞陽劈麵就是這一句話。林子衝幾乎跳起來。
"當真?不要開玩笑。"他說。
"玩笑也好。你自己去看去。"
孫舞陽說的神氣很認真,林子衝不得不相信了;他接連地發問:怎樣打的?傷的重麼?現在人在哪裏?孫舞陽很不耐煩地回答道:
"沒有說一句話就打起來。傷的大概不輕。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裏呢?"
"還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裏。對不起,不陪了,我要換衣服洗身了。"
林子衝看著孫舞陽走了進去,伸一個懶腰;他覺得孫舞陽的態度可疑:為什麼要那樣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終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編造出來哄騙自己的。他再走進去找孫舞陽,看見她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叫著也不肯開。
林子衝回到縣黨部時,又知道孫舞陽並沒哄他。李克的傷,非得十天不能複原。林子衝很惋惜他的勸阻沒被采用,以至於此,可是那受傷的人兒搖著頭說:
"打也是好的。這使得大多數民眾更能看清楚胡國光是何等樣的人。而且動手打的隻是最少數。我看見許多人是幫助我維護我的。不然,也許竟送了性命了。"
"沒等你說一句話,他們就打麼?你到底不曾解釋!"
"好像我隻說了諸位同誌四個字,就打起來。雖然我的嘴沒有對他們解釋,但是我的傷,便是最有力的解釋。"
李克的話也許是有理的,然而事實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動陰謀的一串連環上的第一環。林子衝曾在縣黨部中提議要改組店員工會,並查明行凶諸人,加以懲辦,但陳中等恐怕激起反響,愈增糾紛,隻把一紙申斥令敷衍了事。這天下午,縣城裏忽然到了十幾個灰軍服,斜皮帶,情形極狼狽的少年,過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從縣前街的清風閣裏散出許多極可怕的消息。據有名的消息家陸慕遊的綜合的報告,便是:有一支反對省政府的軍隊①從上遊順流而下,三四天內就要到縣;那時,省裏派來的什麼什麼,一定要捉住了槍斃的。
①"反對省政府的軍隊",亦即指反革命的夏鬥寅的部隊。——作者原注。
許多人精密計算,此時縣城裏隻有一個負傷的李克正是省裏派來的。
可是另有一說,就大大不同了。這是剛從城外五星橋來的一位測字先生的報告;他睜圓了眼睛,冷冷地說:
"哼!該殺的人多著呢!剪發女子是要殺的,穿過藍衣服黃衣服的人也要殺,拿過梭標的更其要殺!名字登過工會農會的冊子的,自然也要殺!我親眼見過來。殺,殺!江水要變成血!這就叫做青天白日滿地紅!"
測字先生的話,在第二天一早就變成了小小的紙條,不知什麼時候,被不知什麼人貼在大街小巷。中間還有較大的方紙,滿寫著"爾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類的話。中午,同樣的小方紙,又變成了傳單,公然在市上散發了。全城空氣一分鍾一分鍾地越來越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