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1 / 3)

晨七時左右,王仲昭從怪夢中跳醒來;他揉著倦眼,望窗上看一看,知道時間尚早。在平時,他總是翻了個身,再睡,直到九點多鍾然後離床;但今天他的神經異常興奮,便例外地早起了。這幾天來,仲昭心裏很是愉快,因為金博士的論文對於他的新聞編輯方針有了擁護,所以總編輯也刮目相看,一變了從前的固執,頗有任憑仲昭放手幹去的形勢了。久經波折的改革新聞計劃畢竟能夠實現,雖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在仲昭此時卻的確非常快心,不亞於革命成功。至於今天的異常興奮,又另有其適當的原因:昨晚他接到了陸女士的一封信,知道陸女士的父親對於他們的戀愛已經同意,並且主張兩星期後先舉行訂婚禮。

當下仲昭很快地從床上爬起來,忍不住獨自笑著。生活對於他是太美滿,運命對於他是太優待了。他夢想不到希望之實現,竟如此其快!他一交跌入了幸福裏,自己倒有點難以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事了。他一麵穿衣服,一麵就從枕下摸出陸女士的那封信來,寧神斂氣地再讀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這麼寫著:

……昨天姨母到家裏來了。和父親談起我的事,姨母說:"俊兒的大事也該辦了,好讓二姊姊在地下安心。"

仲昭,提起了已故的慈母,父親沒有一次不悲愴的。我看見他的老眼裏噙著眼淚了。後來父親就問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夠怎麼說呢?我又何必說什麼呢?父親是再明白沒有的人。看見我沒有話,父親微微笑著,想了一想,便說:"王仲昭也是個有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卻我的一樁心願,也好。"所以我們的事情是決定了。父親又說兩星期後先行訂婚禮,那時——你自然要來一趟;待學校放了暑假再結婚……

仲昭再揉一下眼睛,複校似的一字一字地念著最後的兩句;同時他又想起昨夜的可笑的夢,真是一個無理由的夢!在那夢裏,他"發見"陸女士的這封信原來是章秋柳和他開玩笑的偽作。在那夢裏,他曾憂慮地想:"但願是一個夢,"現在果然證明不過是一個夢!仲昭第三次揉一下眼睛,過分謹慎地再辨認信上的筆跡。難道還會錯到哪裏去麼?確是陸女士的特異的手書。他於是忍不住哈哈地出聲笑了,無端滴了兩點眼淚。

在極端的興奮中,他洗好了臉,就伏在案頭寫回信。當他寫著初次使用的"俊卿吾愛"四個字,下意識地又笑起來,並且隨手取過案頭的陸女士的小照來接一個吻。他看著照片中的陸女士,便忽然想到了曼青的愛人朱女士,又記起了曼青前天興衝衝特地跑來報告他和朱女士將要結婚的喜信的情形。那時仲昭確有些暗妒,但現在則覺得應該是曼青妒忌他了。兩個出奇地極相像的女子中,仲昭有了那更好的一個,還不該被妒羨麼?而況又是那麼艱難地獲得的,這意義,這喜悅,也就更大!仲昭覺得有將自己的幸運誇示朋友的必要了,便另取了一張信箋,想先給曼青去一個報告。可是寫不到一行字,他又自笑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太幼稚了。他急急地撩開了手裏正寫著的那一張紙,又拈過已經寫好"俊卿吾愛"的信箋來,定了定心,慢慢地恭謹地寫下去。

終於把兩封都寫好,仲昭就親自出去,都寄了快信。於是像擊破了一切敵人以後的英雄似的,仲昭反又感得寂寞無聊了。他站在早晨的馬路上,計算著將要,而且應該,做些什麼。但是隻有些大事件的大日子,充滿在他腦子裏。"自己的訂婚禮將在兩星期後,"他想,"曼青的結婚又是在後天,那麼,今天,明天,做些什麼事呢?"他委實不能離開他自己目前的大事件而自由思索了,他的思緒剛剛發動,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訂婚結婚等等;正像有名的過去的政治工作人員徐子材不能離開標語口號一樣,現在仲昭也沒法不從陸女士這條線索上去思想去行動了。所以躊躇了半晌以後,他決定去找章秋柳談談,報告自己的得意事件。

但是到了同學會時,仲昭卻又後悔起來。他覺得時間實在太早。雖然這麼遲疑著,他到底走上了三層樓,心裏作最後的決定:如果房門開著便進去,不然,還是回到二層樓客廳去看報罷。

幸而章秋柳的房門果然開著;她披了睡衣,高高地坐在窗台上眺望。

"我看見你來的。怎麼這樣早?"

章秋柳回眸對仲昭一瞥,應酬似的說;便又看著窗外,溫理她的眺望。

"這樣早?因為有一件事要報告你。"

仲昭鄭重地說,就坐在章秋柳書桌前的椅子裏。

"是不是王詩陶的可憐的消息?是不是你看見她半夜裏在馬路上——"

仲昭驚愕地看定了章秋柳的嘴巴,等候她說下去;然而她竟停止了,也遲疑地看著他。在她的眼光裏,有一些異樣的色彩,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悲憫。

"喂,半夜裏在馬路上,什麼?難道也是自殺?"

仲昭等了一會兒沒有回答,隻好追問了。

"哦,原來你沒有見過王詩陶?"

仲昭用力地搖頭。

"那麼,就不用再提了。請你先講你的事罷。"

章秋柳懶洋洋地說,回過頭去又向空中凝視了。但是仲昭卻看出來,章秋柳並不眺望什麼,隻是在那裏沉思,在那裏借眺望來掩飾她心頭的煩悶。

"我實在不知道王詩陶的消息,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罷。可是,你對於她的感想是怎樣的?"

仲昭微笑沉吟著,似乎在斟酌他的答辭。但是章秋柳已經接著說下去:

"如果你向來對於她的感想是無所謂好亦無所謂壞,那麼,她最近的故事一定要求你取一個決定的態度了;罵她也好,稱讚她也好,不罵又不稱讚卻是不可能。"

"究竟她發生了什麼事?"

仲昭很焦灼地問;他的心中一動,直覺地感到大概是關於戀愛方麵的,然而轉念一想,又以為不像。假使是戀愛方麵的事,章秋柳的口吻不至於如此神秘。

"既然你全無影響,還是不要尋根究柢罷。"章秋柳還是懶懶的,不肯說明。她頓了下,又加著說:"她的事使人憤慨,又使人悲憫!在我,卻覺得悶!不,更妥當地形容起來,是窒息,是嗅到了死屍的腐氣時的那種慘厲的窒息。"

章秋柳突然從窗台跳下來,趿著拖鞋在房裏來回地走。

仲昭的眼光機械地跟著章秋柳的腳步,心裏卻在猜度王詩陶的秘密,也感到了無名的陰暗,幾乎將此來的目的完全忘記了。

"曼青快就要結婚了,有請柬給你麼?"

章秋柳意外地說,用左腳踵作為圓心,旋了個圈子,站在仲昭的麵前。

仲昭點頭,表示知道,驟然覺得心裏清涼起來了。

"仲昭,你覺得朱女士人品如何?"

"也是個可愛的人。"

仲昭回答,但是不免暗暗詫異,為什麼今天章秋柳如此喜歡議論別人的短長。

"看來是個也還可愛的人。"章秋柳微笑地校正他。"仲昭,你聽得曼青講過他的理想中的女性麼?不很記得了?我是記得明明白白的。曼青的理想對不對,是另一問題,然而現在的朱女士卻是無論如何不合於他的理想的。我曾經公開地對曼青說過,似乎並沒能夠引起他的注意。他到底把這個似是而非的朱女士認為他的真正的理想了。仲昭,你知道麼?曼青是謹慎過分的人,對於朱女士這件事,他一定有過不少的考慮,但終於不免受了似是而非的欺騙。命運就是這麼愛播弄人的!"

仲昭嘻開嘴笑著,表示了頗為讚同的意思;因為朱女士和陸女士的模樣兒太像了,所以每逢聽到對於朱女士的批評,仲昭大都是無條件讚同的。他這種不自覺的似乎近於幸災樂禍的不名譽的心理,也許是初見朱女士的時候就發生,不過以後卻跟著他和陸女士間愛情的進展而同時生長,幾乎成了正比例。

"命運就是這麼播弄人的。"章秋柳重複一句,又接著說,"想來真也奇怪,朱女士會和你的陸女士那樣地相像,比一家的姊妹還像些。仲昭,你從沒講過你的對於女性的理想。也許你的陸女士不至於似是而非。我盼望你有更好的運氣。"

章秋柳吃吃地豔笑了。她翩然轉過身去,旋一個半圓形,然後又縱身坐在窗台上,凝眸看著天空,並沒注意到仲昭的臉色已經有了些變化。

仲昭不提防章秋柳忽然說到他身上,心頭驀地受了這冷冷的一鞭,差不多透不轉氣來,然而一股熱烘烘的東西隨即在他心裏作了個最猛烈的反攻,使他臉上紅到耳根。他勇敢地立起來說:

"決不會的!我相信我的決不會!"

然後他又放低了聲音,像是對自己說:

"一個人懸了理想的標準去追求,或者會隻得了似是而非的目的;因為他的眼睛被自己的理想所迷,永遠不能冷靜地觀察。我不先立標準,我不是生活在至善至美的理想世界的野心者,我不是那樣的空想家;我隻追求著在我的理性上看來是美妙的東西。我是先由冷靜的眼光找出美在這裏在那裏,然後盡力以求獲得。所以在我,可以有失敗,卻不會有失望;

但現在我是確實地勝利了。"

仲昭向章秋柳走進一步,注視她的麵孔,似乎要求他的理論被承認。

"我不懷疑你的勝利。但勝利之後仍舊可以有失望!"

章秋柳笑著說,帶幾分強辯的神氣了。

仲昭搖頭,擺出不願多說廢話的樣子;他倒退一步,仍坐在原地方,輕輕地好像對自己說:

"懷疑!怎麼成了史循派呢?怪事!"

章秋柳很溫柔地對仲昭看了一眼,忽然笑起來。從史循這名字引起她的一個有趣的思想,她說:

"後天,我們到吳淞去Piic,你是一定要到的。我介紹你見一個有味的朋友。"

"後天?那不是張曼青結婚的日子麼?"

"他的結婚是下午三時,我們上午到吳淞去。這一次的Piic是特地為了那位新朋友舉行的。所以仲昭,你非到不可。"

"還有什麼人?"

"大概是些熟人。三五個時常見麵的朋友,譬如徐子材,龍飛。"

"那位新朋友是你的新朋友麼?哈,想來也像是個結婚式了。"

"到那時你自然知道。不過那位新朋友也就是熟人。"

仲昭好奇地看著章秋柳的閃閃的得意的眼睛,覺得這位女士今天很神秘。但不喜多問是他素日的脾氣,而且肚子裏也有些空落落了,所以又談了幾句,便起身要走。

"後天你乘上午七點半的車到炮台灣,我們在那裏等你。

不要忘記了帶一瓶Port wine去,兩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