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柳追到房門邊叮囑著,又神秘地笑了一笑,仍舊回到窗台上坐著眺望。
一片浮雲移開,金黃色的太陽光灑了章秋柳一身;薄紗的睡衣似乎成為透明,隱約可見她的胸部正在翕翕地動。可怕的印象,現在又包圍了她。前天晚上,她在街上看見一男一女挽著腰走過,仿佛那女子的姿態很像王詩陶;這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那時章秋柳卻忽然記起了王詩陶說過的趙赤珠的事件,便無理由地起了聯想。第二天,她特地去探詢王詩陶,提起了隔夜的所見,王詩陶竟一口承認了;她說,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為了肚子裏的孩子,並且也是為了這未來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就這麼幹,以後月份多了是應該休息著將養的。雖然王詩陶說話的態度很勇敢,可是聲音裏帶著哽咽。那時章秋柳曾經回答了什麼話,現在是完全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從離開了王詩陶直到今晨,她被兩種情緒不斷地逼拶著:憤激和悲憫。她想:"無非為了幾個錢!"但是現在要解決這問題,她也沒有能力。借了讀書的題目住在上海,半年內她已經向數千裏外的老母要了兩次錢,現在是一天窘似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後的三四個月怎樣過去,所以更無從說起幫助別人了。
章秋柳悶悶地噓一口氣,睜大了眼,惘然地看著那一輪剛從浮雲中露出臉來的太陽。漸漸地她覺得頭腦有些暈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幾步,撲身倒在床裏,縮做了一團。她把麵孔貼著薄棉被的綢麵,得救似的領受這絲織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裏還是煩躁得很,她又跳了起來,赤著腳在房裏來回走著。
"咄,真奇怪!我從來不曾執著一件事,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冷峭地自問:"這便是我的潛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麼?然而這是無理由的。然而王詩陶處境之慘苦卻也是不可磨滅的真實。便是這悲慘的事實引起了極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態麼?"
於是像找得了行為的理論立場似的,章秋柳漸漸鎮靜了。
可是王詩陶的痕跡還不能就此消滅。
她看手表已經將近十點,便跳起來換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從自殺不成,史循便換過寓處,住一個較好的房間,隱遁似的比從前更少出來,可是悲觀懷疑的色彩卻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說現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時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內坐著,躺著,踱著,不做什麼事,也不想什麼事。似乎隻有一個單純的生活意誌在那裏支使他睡覺,起來,吃,喝。而這單純的生活意誌又不能說是從他自己心裏發出來,而是章秋柳的熱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這有累積性,日見其濃厚,所以最近幾天來,史循從前的豪興大有複活的氣勢。此時他正找出擱置已久的保安剃刀來刮胡子,恰好章秋柳來了。
微微地笑著,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對麵,看他的敏捷的剃胡子手法。一枚法國名廠的刮胡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個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傑作的態度審視著史循的新刮光的麵孔。這原是一張不很平凡的臉,雖然瘦削了些,卻充滿著英俊的氣概,尤其是那有一點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這兩道柔媚的曲線,和上麵的頗帶鋒棱的眼睛成了個對比,便使得史循的麵孔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
章秋柳悠悠然睇視這新發見,竟忘記了說話。
"舊日的豐姿,也還有若幹存在呢!"
史循持著剃刀,對了鏡子,歌吟似的說。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來;她微昂了頭,向窗外望了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但是舊日的豪情能否完全複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幹淨,收進盒子裏。
"怎麼你總是戀戀於舊日的這個那個?"章秋柳開始說。"過去的早已死了,早已應該死了。舊日的史循,早已自殺在醫院裏;這眼前的,是一個新生出來的史循,和過去沒有一點關連。隻有這樣,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領受生活的樂趣。"
"你的話何嚐不是。但我這身體無論如何總還是舊有的那一個;這裏就留著過去生活鬥爭中大大小小的創痕。"
史循用手指著自己的左肋下,說明這裏依舊時時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說到頹喪裏去了,他勉強笑了一聲,跑到床邊拿出一瓶酒來,很高興地喊道:
"有白蘭地呢!喝一杯罷。"
章秋柳笑著點頭,站起來幫助開瓶塞。雖然剛才史循的話抉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真實,會使她心裏一跳,此時便也完全消散。他們把瓶塞挖去,就拿過茶杯來滿滿地倒了兩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著舌頭,說:
"已經差不多有半年沒喝白蘭地;還記得去年最後一次的痛飲,是在九江的舊英租界。一瓶三星白蘭地也賣到二元二,印花稅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講到舊事了!"章秋柳打斷了他的話頭,"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麼?"
史循拿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著回答:
"不忘記是自然,要忘記反須時時留意;心裏惦念著:'忘記罷!忘記罷!'自然口頭是'忘記'了,但心裏卻是加倍的'不忘記!'"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頭去把嘴唇擱在杯緣;杯裏的酒平麵就萎縮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說:"我們不談忘記不忘記了。後天你得起早,我們到吳淞Piic去。"
"單是我們兩個麼?"
"還有些別人。我都已約好了,你不用管;他們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問,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來認認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縱聲的大笑,然而隨即像切斷似的收住了笑聲,史循把他的長頭發往後一掀,冷冷地說:
"但新生的史循能不能長成,卻還是一個疑問!"
章秋柳眼皮一跳。這冷冷的音調,語氣,甚至於涵義,都喚起了舊史循的印象。過去的並不肯完全過去。"過去"的黑影子的尾巴,無論如何要投射在"現在"的本身上,占一個地位。眼前這新生的史循,雖然頗似不同了,但是全身每個細胞裏都留著"過去"的根,正如他頦下的胡子,現在固已剃得精光,然而藏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無窮盡的胡根,卻是永遠不能剃去,無論怎樣的快刀也沒法剃去的。於是像一個藝術家忽然發見了自己的傑作竟有老大的毛病,章秋柳怏怏地凝視著史循的漸泛紅色的麵孔,頗有幾分幻滅的悲哀了。在史循方麵,完全不分有這些感念。他微笑地一口一口地連喝著白蘭地。仿佛受了暗示,章秋柳也不知不覺舉起杯子來連喝了幾口。
"他們也是後天去麼?"
史循忽然出奇地問,又倒滿了第二杯酒。
章秋柳不很懂得似的看定了史循的麵孔。但史循卻已接著說:
"雖然Piic是後天舉行,但我們何妨今天就去。我記得炮台灣有一個旅館,大概是海濱旅館罷,很不錯。我們就去住在那裏,過了後天再回來。我以為應該盡興地樂一下,那才算是不虛負了新生的史循……哦,怎麼你不放量喝酒?"
像回聲一般,章秋柳立即銜著杯子邊喝了一口;史循的提議很使她鼓舞了,她興衝衝地站了起來,但忽而一件事兜上她的心,她又軟軟地坐下,低著頭喝酒。
"今天一定去罷!我還有這個。"史循很敏捷地從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來一揚,似乎已經猜著章秋柳的心思,"這些紙也得想法子花去。"他把鈔票仍舊放進袋裏,又接下去說,"本是去年借給朋友的,早已不打算收回;前天想到既然還要活幾天,還是要用,便又去討了回來。"
和普通喝了酒喜歡饒舌的人一樣,史循現在是說話很多了,滿房裏反響著他的聲音。章秋柳卻不多開口。不知道什麼原因,悵惘橫梗在她心頭,烈性的白蘭地也不能將它消融。而這悵惘的性質又是難言的。加以酒精的力量使她太陽穴的血管轟轟地跳,便連稍稍沉靜地考慮也不可能。
史循並沒注意到章秋柳的陰暗的心情。在第二杯酒喝了一半時,他搖搖身體立起來,隔桌子抓得了章秋柳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裏固執地劇跳的,是他的心。章秋柳微微一笑。
"你知道它為什麼如此擾動不定?"
史循輕輕地說,放下了章秋柳的手,頹然落在座位上。章秋柳還是微微笑著;心裏想:"戀愛的慣用方式來了。"在或一種理由上,她早就以為此種戀愛方式很可笑,但此際出自複活的史循之口,卻也覺得還有意思,因此她保持著鼓勵史循勇氣的倩笑,等候他的下文。
"原因是平常得很:愛你,但又不敢愛你,不願愛你。"
章秋柳並無驚異的表示。
"這是感情和理智的衝突。兩星期來,每逢你出現在我眼前,這個衝突也跟蹤著來了。你去後,它也消滅。要是我還能夠發狂似的愛你,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但想來我未必還有那樣的活力了。"
又喝了一口酒,史循走到章秋柳跟前,左手挽住了她的細腰,就將紅噴噴的瘦臉偎著她的肩胛。章秋柳輕輕地撫弄他的頭發,想不出一句妥當的回答,但她知道沉默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所以不再思索,隻轉過臉去注視史循的側麵,像要給他一個親吻。
"然而無論如何吳淞是今天一定去!"
史循驀地堅決地說,跑到床邊拿起帽子來合在頭上。
他們到了炮台灣時,史循的酒意全然退了,依舊不多說話。他們在江邊坐了多時,看匆忙地進口出口的外國兵艦和商船。晚上,半個月亮的銀光浸透了炮台灣的時候,他們坐在旅館的遊廊前。淞滬火車隆隆的聲音來了又去,江中送來汽笛的宛轉悠揚的哀叫,附近大路上的陸軍步哨時時發出一兩聲的喝問。除了這些,一切是入睡樣的寂靜。他們兩個隻偶爾交換了短短的無關係的幾句,沒有熱烈的談話。一種沉默的緊張,在他們中間擴展著。章秋柳是兩個中間比較鎮靜的一個,她不過帶幾分好奇的意味,抱著"看它怎麼來"的態度,微感不安地期待著。史循卻頗為忐忑了。他自己很明白這不是未曾經驗者的虛怯,而是曾經滄海者的惟恐自己又不能扮演成恰到好處的那種太負責的焦灼。
旅館附近的學校打過了就寢的鍾,淞滬火車的最後一班也到了;當短促的一陣喧囂漸漸死滅了後,便顯出加倍的寂靜,風吹到皮膚上也頗覺到冷;史循和章秋柳如果再在遊廊逗遛,便見得可笑了,他們相互看了一下,神秘地笑著,慢慢地走回房去。
"我們忽然在這裏,想起來有些發笑。"
房門關上了後,章秋柳軟軟地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