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的大江(2 / 3)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左手摑了自己個耳刮子,右手將那壺酒拋入江心,漲紅著臉道:“老臭蟲你說得不錯,是我錯了,我簡直是個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發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顏道:“這才是好孩子,難怪高亞男喜歡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為她戒酒,一定也開心得很。”

胡鐵花瞪眼道:“誰說我要戒酒,我隻不過說這幾天少喝而已……頭可斷,血可流,酒是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這人雖然又懶、又髒、又窮、又喜歡喝酒、又喜歡打架,但還是個很可愛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會喜歡你。”

胡鐵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歡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會還坐在這裏。”

楚留香和胡鐵花這一生中,也不知經曆過多少次危險了。

每逢他們知道有大事將發生時,一定會想法子盡量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輕鬆,盡量讓自己笑一笑。

他們能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為他們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笑得出。

不知何時,前麵的船行已慢了下來,兩條船之間的距離已漸漸縮短,霧雖更濃,那大船的輪廓卻已清楚可見。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艘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將兩船間的距離再拉遠,忽然發現前麵那條船竟已停下,而且像是漸漸在往下沉落。

胡鐵花顯然也瞧見了,道:“前麵船上的燈火怎麼愈來愈低了?船難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鐵花變色道:“船若已將沉,高亞男他們怎會全沒有一點動靜?”

這時兩條船之間距離已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淩空一轉,已躍上那大船的船頭。

船已傾沒,船艙中已進水。

枯梅大師、高亞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楓和操船搖櫓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見了。

夜色淒迷,江上杳無人影。

一陣風吹來,胡鐵花竟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條船明明是條新船,怎麼會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裏去了?難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吃了麼?”

他本來是想說句玩笑話的,但一句話未說完,忍不住又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長長吸了口氣,忽然又發覺江風中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腥臭之氣,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麼也沒有嗅到,卻發現江水上遊流下了一片黑膩膩的油光,將他們這艘小船和已將沉沒的大船全都包圍住了。

胡鐵花的語聲已被一陣急箭破空之聲打斷,隻見火光一閃,一根火箭自遠處射入了江心。

接著,“嘭”的一響,刹那之間,整條江水都似已被燃著,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楚留香他們的人和船轉瞬間就已被火焰吞沒。

水,熱得很!

楚留香和胡鐵花泡在水裏,頭上都在流著汗。

他們卻覺得很舒服。

因為這裏並不是燃燒著的大江,隻不過是個大浴池而已。

胡鐵花將一塊浴巾浸濕了,再擰成半幹,搭在頭上,閉著眼睛長長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同樣是水,但泡在這裏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裏不同,這正如同樣是人,有的很聰明,有的卻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閉著的,隨口問:“誰是呆子?”

胡鐵花道:“你是聰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麼忽然變得謙虛起來了?”

胡鐵花笑道:“我本來也不想承認的,卻也沒有法子不承認,若不是你,我隻怕早已被燒成了一把灰,哪裏還有到這裏來洗澡的福氣。”

他又長長歎了口氣,接著道:“老實說,那時我簡直已嚇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麼會被燃著的,更想不到火下麵原來還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還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胡鐵花道:“是呀……那時我忘了你鼻子不靈,還在問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沒有鼻子時,火已起來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胡鐵花道:“我若知道,又怎麼會問你?”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問沒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鐵花笑了,道:“你方才沒有讓我被燒死,隻算是你倒黴,無論你救過我多少次,我還是一樣要臭罵你的。”

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搶著又道:“這次你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訴我那是什麼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這人至少還很坦白……我雖然沒有嗅出那是什麼味道,卻看到了。”

胡鐵花道:“看到了什麼?”

楚留香道:“油。”

胡鐵花道:“油?什麼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麼油,我也不太清楚,隻不過我以前聽說過藏邊一帶,地下產有一種黑油,極易點燃,而且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胡鐵花皺眉道:“不錯,我也覺得那味道有點油腥,但長江上怎麼有那種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著道:“你無論將什麼油倒入水裏,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還是可以燃著,但他們卻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麵上,水麵下就一定沒有火,隻要你有膽子往火裏跳,就一定還是可以跳到水裏去。”

胡鐵花笑道:“若有人想燒死你這老臭蟲,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道:“但這些人能將藏邊的黑油運到這裏來,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見他們絕不是尋常人物,一定有組織、有力量、有財源,而且很有膽子。”

胡鐵花道:“我們竟沒有看出那姓丁的小夥子有這麼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許是丁楓,但他卻絕不會是這些人的首腦……至於首腦是誰,你也不必問我,因為我也不知道。”

胡鐵花皺著眉,沉吟著道:“他們發現了我們在跟蹤,就不惜將自己那條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來燒死我們……這些人究竟想幹什麼?”

楚留香道:“我早已說過,這必定是件很驚人的事。”

胡鐵花道:“可是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會不會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楚留香道:“絕不會。”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他們費了這麼多力氣,難道為的就是要將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接走?”

楚留香道:“嗯,也許--”

胡鐵花道:“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有惡意,枯梅大師怎麼會跟著他們走呢?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沒有惡意,又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問完了這句話,就閉上眼睛,似乎根本不想聽楚留香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些事是誰也回答不出的。

這地方叫“逍遙池”,是個公共浴室,價錢並不比單獨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熱氣騰騰的大池裏洗澡,卻別有一種情調:一麵洗澡,一麵還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樂趣。所以蘇浙一帶的男人們,無論貧富,上午喝過了早茶,下午都喜歡到這裏泡上一兩個時辰。

浴池裏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但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誰也看不清對方的麵目,何況到這裏來的人,大多是為了自己的享受,鬆弛鬆弛自己的神經,誰也不願理會別人,也不願別人理會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邊,還有兩三個人在洗腳、搓背,另外有個人已泡得頭暈,正在旁邊的清水槽前衝洗。

這幾個人好像並沒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沒有留意他們。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是赤條條地相會,誰也看不出對方的身份,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名士高人,一脫光了,就和販夫走卒全沒有什麼分別了。

楚留香很喜歡到這種地方來,他發現一個人隻有在脫光了,泡在水裏的時候,才能夠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還有許多大商人也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談生意,因為他們也發現彼此肉帛相見時,機詐之心就會少些。

那邊角落裏有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也不知在談些什麼,其中有個人楚留香仿佛覺得很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衝完了,一麵擰著布巾,一麵走出去。

這人的兩腿很細,很長,上身卻很粗壯,肩也很寬,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是隨時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的輕功極高,所使的兵器分量卻一定很重,顯見也是位武林高手。

輕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於攜帶的,有時甚至隻帶暗器,輕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楚留香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已猜出這人是誰了。

泡在水池裏觀察別人的舉動,分析別人的身份,猜測別人的來曆,也是到這裏來洗澡的許多種樂趣之一。

那長腿的人剛走到門口,門外突然衝進一個人來。

這人的神情很張皇,仿佛被鬼在追著似的,一衝進來,就“撲通”一聲,跳入水池裏。

水花四濺,濺得胡鐵花一頭都是。

胡鐵花瞪起眼睛,正想開口罵人,但一瞧見了這人,滿麵的怒容立刻變作了笑意,笑罵著道:“你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網,怎地跑到這裏來了,難道想在這混水裏摸幾條魚麼?”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網’網了去。”

從外麵衝進來的人,原來正是楚留香和胡鐵花剛剛還談起過的“快網”張三。這人不但水性高,魚烤得好,而且機警伶俐,能說會道,眼皮雜,交的朋友也多,對朋友當然也很夠義氣。

這人樣樣都好,隻有一樣毛病。

隻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癢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黃金白銀、翡翠瑪瑙,樣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他愛的隻有珍珠。

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鐵花看到好酒一樣。

但現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鐵花,卻像是比看到珍珠還高興,仰麵長長吐出了口氣,笑道:“救苦救難王菩薩,我張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處遇見貴人。”

胡鐵花笑罵道:“看你沒頭沒腦的,莫非撞見鬼了麼?”

“快網”張三歎了口氣,苦笑道:“真撞見鬼也許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實在比鬼還凶。”

胡鐵花皺眉道:“什麼人居然比鬼還凶,我倒想瞧瞧。”

張三道:“你……”

他剛開口,外麵突然傳入了一陣驚吵聲。

那長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門,此刻突又退了回來。

隻見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道:“姑娘,這地方你來不得的。”

另一人道:“別人來得,憑什麼我就來不得,憑什麼我就來不得?”

聲音又急又快,但卻嬌美清脆,竟像是個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著急道:“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麼能進去?”

那少女道:“你說不能進去,我就偏要進去,非進去不可。”

她冷笑了兩聲,語聲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這裏,以為本姑娘就不敢來了麼?告訴你,你逃到森羅殿,姑娘也要追你見閻羅王。”

胡鐵花伸了伸舌頭,失笑道:“這小姑娘倒真凶得緊……”

他瞟了張三一眼,就發現張三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忽然一頭紮進又熱又混的洗澡水裏,竟再也不敢伸出頭來。

胡鐵花皺著眉笑道:“有我們在這裏,你怕什麼?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腳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歡遇到有趣的人,外麵這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敢撞到這裏麵來。

但又有什麼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麵愈吵愈凶,那浴室的掌櫃大叫道:“不能進去,千萬不能……”

話未說完,隻聽“啪”的一聲,這人顯見是被重重地摑了一巴掌,打得他連嘴都張不開了。

接著,外麵就衝進兩個人來。

赫然竟真的是兩個女人。

誰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那長腿的人身子一縮,也跳入水裏,蹲了下去。

隻見這大膽的女人不但年紀很輕,而且美極了:直鼻梁、櫻桃嘴,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這麼亮的星星。

她打扮得更特別,穿的是一件繡著金花墨鳳的大紅箭衣,一雙粉底官靴,配著同色的灑腳褲。頭上戴著頂紫金冠,腰上束著同色的紫金帶,驟然一看,正活脫脫像是個剛從靶場射箭下來的王孫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這麼美的男人?

跟著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圓圓的臉,仿佛吹彈得破,不笑時眼睛裏也帶著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一眼,心裏都覺得有些好笑。

兩人都已看出這少女金冠上本來是鑲著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現在珍珠卻已不見了。

珍珠到哪裏去了呢?

“快網”張三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網”張三非但水性精純,陸上的功夫也絕不弱,輕功和暗器都很有兩下子,為什麼會對這小姑娘如此害怕?

這紅衣少女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水池裏每個男人都被她瞪過幾眼,胡鐵花已被她瞪得頭皮發癢。

赤條條地泡在水池裏,被一個小姑娘瞪著--

這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頭臉已早紅了,躲在紅衣少女背後,仿佛不敢往外瞧,卻又不時偷偷地往楚留香這邊瞟一眼。

楚留香覺得有趣極了。

紅衣少女忽然大聲道:“方才有個和猴子一樣的男人逃進來,你們瞧見了沒有?”

水池裏的男人沒有一個說話的。

紅衣少女瞪著眼道:“你們隻要說出來,我重重有賞,若是敢有隱瞞,可得小心些。”

胡鐵花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姑娘說的可是個有點像猴子的人麼?”

紅衣少女道:“不錯,你看到了?”

胡鐵花悠然道:“若是這麼樣的人,我倒真見到了一個。”

水裏的張三一顆心幾乎已將從腔子裏跳了出來,心裏恨不得把胡鐵花的嘴縫起來,叫他永遠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知道胡鐵花不是個出賣朋友的人,最多也隻不過是想要張三吃些小苦頭,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紅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那人在哪裏?你說,說出來有賞。”

胡鐵花道:“賞什麼?”

紅衣少女“哼”了一聲,隨手拋出了樣東西,拋入水裏,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錠黃澄澄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