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七大門派齊名,說起來雖以“少林”“武當”為內外家之首,其實“昆侖”“點蒼”“峨嵋”“南海”“華山”,也各有所長,是以這七大門派互相尊敬,卻也絕不相讓。
隻不過若是說起劍法來,無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都絕不敢與華山爭鋒。隻因華山派這一套“清風十三式”的確是曼妙無儔,非人能及,連昆侖的“飛龍大九式”都自愧不如。
這“清風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兩字,講究的正是:“似有似無,似實似虛,似變未變。”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對方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劍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亞男號稱“清風女劍客”,劍法之高,連楚留香都佩服得很;但是她也並未將這“清風十三式”學全,隻不過學會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亞男外,枯梅大師根本就未將這“清風十三式”的心法傳授給任何弟子。華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無從學起。
但現在金靈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非但楚留香為之悚然動容,胡鐵花更是嚇了一大跳。
隻聽“哧”的一聲,他衣襟已被劍劃破,冰冷的劍鋒堪堪貼著他皮肉劃過,差點兒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鐵花的武功,本來是不會躲不開這一招的,但他已不知見過高亞男使過多少次“清風徐來”了。這一招“清風徐來”的劍式,他也已學得似模似樣,隻不過其中的神髓,他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
高亞男自然也絕不會將心法傳授給他,枯梅大師門規嚴謹,誰也沒這麼大的膽子敢將師門心法私下傳授給別人。
此刻金靈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而且神充氣足,意在劍先,竟似已得到了“清風十三式”的不傳之秘!
若是換了別人也還罷了,胡鐵花卻深知其中厲害,自然難免吃驚,一驚之下,心神大分,竟險些送了命!
金靈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已跟著刺出。隻見她出手清淡,劍法自飄忽到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風十三式”中的“清風拂柳”!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她的手腕已被一個人捉住。
這人來得實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議。
金靈芝眼角剛瞥見這人的影子,剛感覺到這人的存在,這人已將她的手腕脈門輕輕扣住。
這人的出手並不勁,但也不知怎地,金靈芝被他一隻手扣住,全身的力氣,就連半分也使不出來。
她大驚回頭,才發現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裏,被人罵作“活像隻猴子”居然還麵帶笑容的人。
他現在麵上正也帶著同樣的笑容。
金靈芝本覺他笑得不討厭,現在卻覺得他笑得不但討厭,而且可恨極了,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你想幹什麼?想兩個打一個?不要臉,不要臉!”
楚留香等她罵完了,才微笑著道:“我隻想請問姑娘一件事。”
金靈芝大聲道:“我根本不認得你,你憑什麼要問我?”
楚留香淡淡道:“既是如此,在下不問也無妨,隻不過……”
他說到這裏,忽然就沒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說不問,就不問。
金靈芝等了半晌,反而沉不住氣了,忍不住問道:“隻不過怎樣?”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問的是什麼,姑娘說不定也想知道的。”
金靈芝道:“你要問什麼?”
這句話她連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胡鐵花暗暗好笑!
這老臭蟲對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經說過:“女孩子就像人的影子,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遠在你前麵,你一轉身,她就反而會來盯著你了。”這話看來倒真的是一點都不假。
隻聽楚留香沉聲說道:“我隻想請問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這‘清風十三式’,是從哪裏學來的?”
金靈芝的臉色突然變了,大聲道:“什麼‘清風十三式’?我哪裏使出過‘清風十三式’來?你看錯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隻有撒賴,明明滿嘴是糖,卻硬說沒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還是要硬著頭皮賴一賴。
誰知楚留香隻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問下去了。
金靈芝聲音更大,瞪著眼道:“我問你,你是幹什麼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黨,說不定就是窩主,識相的就快把我那珍珠還來!”
人家不問她,她反而問起人家來了,這就叫“豬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裏有鬼的人,大多都會使這一套的。
楚留香還是不動聲色,還是帶著笑道:“窩主倒的確是有的,隻不過……不是我。”
金靈芝道:“不是你是誰?”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地畫著圈子,指尖在每個人麵前都像是要停下來,經過胡鐵花麵前的時候,胡鐵花心裏暗道:“糟了。”
他方才說楚留香“活像猴子”,以為楚留香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誰知楚留香的手並沒有在他麵前停下來。
那臉色好像熟螃蟹一樣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緞團花的袍子,腰上還係著根玉帶。
他身材本極魁偉,脫得赤條條時倒也沒什麼,此刻穿起衣服來,紫紅的緞袍配著他紫紅色的臉,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派頭之大,門裏門外幾十個人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來已經想走了,怎奈門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隻有站在旁邊瞧熱鬧。
隻是他仿佛對楚留香有什麼忌憚,始終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隻聽楚留香將“是”字拖得長長的,到現在才說出一個“他”字。
他發現每個人臉上都現出了驚訝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著他,他也有些奇怪了,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是誰。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著他的鼻子!
隻聽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窩主,而且還是主使,那顆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這紫袍大漢的臉立刻漲得比熟螃蟹更紅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吃吃道:“這……這位朋友真會開玩笑。”
楚留香板著臉,正色道:“這種事是萬萬開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漢笑道:“這位姑娘的珍珠是圓是方在下都未見過,閣下不是在開玩笑是什麼?”
這人顯然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了,驟然吃了一驚,神情難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複了從容。
楚留香目光四掃,道:“各位有誰看到過方的珍珠?……這位朋友若說連珍珠是圓的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開玩笑,簡直是在騙小孩子了。”
紫袍大漢看到別人臉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這番話打動,他就算再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有些發急了,冷笑著道:“閣下如此血口噴人,究竟是什麼意思?好在事實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辯駁……”
他一麵說,一麵往外走,似乎怒極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沒有攔他,隻是放鬆了抓住金靈芝脈門的手。
隻見劍光一閃,金靈芝已攔住了這紫袍大漢的去路,用劍尖指著他的鼻子,冷笑著道:“你想溜?溜到哪裏去?”
紫袍大漢的臉被劍光一映,已有些發青,勉強笑道:“姑娘難道真相信了他的話?”
金靈芝道:“我隻問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漢用眼角瞟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說珍珠是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麼?”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無妨。”
紫袍大漢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說來,珍珠難道在我身上麼?”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點也不假。”
紫袍大漢突然仰麵大笑起來,道:“笑話……嘿嘿,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楚留香道:“若從你身上將那珍珠搜出來,那就不是笑話了。”
他話未說完,那小丫頭在旁邊叫了起來道:“對,隻有搜一搜才知道誰說的話是真?誰說的是假?”
紫袍大漢的臉色變了,跟著他來的那人,已忍不住衝了過來,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厲聲道:“你們真的要搜?”
那小丫頭眼睛笑眯眯瞟著楚留香,道:“隻要不做賊心虛,搜一搜又有何妨?”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漢反而將他的手拉住了,搶著道:“要搜也無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賠不出珍珠,就賠腦袋。”
紫袍大漢道:“各位都聽到了,這話可是他自己說的。”
楚留香沉下了臉,道:“我說話一向言而有信,這點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漢竟還是不敢正眼瞧他,轉過頭道:“好,你們來搜吧!”
那小丫頭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脫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藏在他束腰的那根玉帶裏,隻要他將那根玉帶解下來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漢的臉色又變了,雙手緊握著玉帶,再也不肯放鬆,像是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
那小丫頭道:“解下來呀,難道你不敢麼?”
金靈芝劍尖閃動,厲聲道:“不解也得解!”
胡鐵花一直在旁邊笑嘻嘻地瞧著,此刻忽然道:“他當真敢不解下來,我倒佩服他的膽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動手了,但紫袍大漢又攔住了他,大聲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說的話,可不能忘記。”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得親手檢查檢查,這件事關係重大,我好歹也隻有一個腦袋……各位說是不是?”
大家雖未點頭,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漢跺了跺腳,終於解下玉帶,道:“好,你拿去!”
這玉帶對他實在是關係重大,方才他洗澡時都是帶在手邊的,平時無論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豈非顯得無私有弊?何況金靈芝手裏的劍尖距離他麵目還不及一尺。更何況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誰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連碰都沒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沒有別人沾過他的身,他也不怕有人來栽贓。
玉帶解下,他反倒似鬆了口氣,斜眼瞪著楚留香,嘴角帶著冷笑,好像已在等著要楚留香的腦袋了。
他卻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腦袋的人何止他一個,但到現在為止,楚留香的腦袋還是好好地長在頭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楚留香的手。
隻見楚留香雙手拿著那根玉帶仔細瞧了幾眼,突然高高舉起,手一扳,隻聽“哧哧”之聲不絕於耳,玉帶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星;接著就是“奪、奪、奪”一串急響,數十點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頂,一閃一閃地發著慘碧色的光芒。
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顏色,顯然還帶著見血封喉的劇毒。別人與他交手時,怎會想到他腰中還藏著暗器,自是防不勝防。
旁邊瞧的人雖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厲害卻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大家都不禁為之失色。
金靈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帶這種暗器的,想必就不會是好人。”
紫袍大漢臉色又發青,亢聲道:“暗器是好是歹都無妨,隻要沒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現在想必已看出這玉帶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裏麵……喏,各位請留心瞧著……”
他兩隻手忽然一扳,“嘣”的一聲,玉帶已斷了,裏麵掉下了一樣東西,骨碌碌在地上滾個不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見,從玉帶裏落下來的,赫然正是一粒龍眼般大小,光彩圓潤奪目的珍珠!
紫袍大漢幾乎暈了過去,心裏又驚、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這“玉帶藏針”得來極不容易,二十年來已不知救過他多少次命,幫他傷過了多少強敵。
製造這條玉帶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殺了滅口,如今玉帶被毀,再想同樣做一根,已絕無可能了。
驚的是他明明沒有偷這珍珠,珍珠又怎會從他玉帶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帶裏,他再想不承認也不行了。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漢情急之下,狂吼一聲,就想去搶那珍珠。
但別人卻比他更快。
胡鐵花橫身一攔,迎麵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亂,竟未能避開,胡鐵花這一拳正打在他肩頭上。
隻聽“砰”的一聲,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邊扶著,他就難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鐵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驚,他自己當然很明白自己拳頭上的力量,這一拳雖然隻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個十天半個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這一拳的人,隻怕沒幾個。
這紫袍大漢挨了一拳,居然並沒有什麼事,不說他的暗器歹毒,單說他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頭已乘機將珍珠撿了起來,送過去還給金靈芝。
楚留香麵帶微笑,道:“不知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麼?”
金靈芝鐵青著臉,瞪著那紫袍大漢,厲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紫袍大漢還未說話,那佩刀的人實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爺們就算拿了你一顆珍珠,又有什麼了不起!成千上萬兩的銀子,大爺們也是說拿就拿,也沒有人敢咬掉大爺的蛋去。”
金靈芝怒極反笑,冷笑道:“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未說完,劍已刺出。隻見劍光飄忽閃爍,不可捉摸。
她怒極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使出一招清風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鐵花交換了個眼色,會心微笑。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一個人自門外斜掠了進來!這人來得好快!
金靈芝的劍早已刺出,但這人竟比她的劍還快。
隻聽“啪”的一聲,金靈芝的劍竟被他的兩隻手夾住!
這一來連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驚。
這人身法之快,已很驚人,能以雙手夾住別人的劍鋒,更是驚人,但令楚留香吃驚的倒還不是這些。
金靈芝此刻所使的劍法,若不是“清風十三式”,倒也沒什麼,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風十三式”。
這種劍法的變化誰也捉摸不到,連楚留香也無法猜透她的劍路,但這人出手就已將她劍式製住,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
隻見這人長身玉立,輕衫飄飄,麵上的笑容更是溫柔親切,叫人一見了他就會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鐵花見了這人,又吃了一驚,他們絕未想到,這人竟是昨夜和枯梅大師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楓!
金靈芝見了丁楓,也像吃了一驚,臉色立刻變了。
丁楓卻微笑著道:“多日不見,金姑娘的劍法更精進了,這一招‘柳絮飛雪’使得當真是神完氣足,意在劍先,就連還珠大師隻怕也得認為是青出於藍。”
還珠大師正是金靈芝的七姑,“柳絮飛雪”也正是峨嵋嫡傳劍法中的一招。旁邊有幾個練家子已在暗暗點頭:“難怪這位姑娘劍法如此高卓,原來是峨嵋派的門下。”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知道金靈芝方才使出的明明是“清風十三式”中的第八式“風動千鈴”。
“風動千鈴”和“柳絮飛雪”驟眼看來,的確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變化,卻截然不同!
這少年為何偏偏要指鹿為馬呢?
丁楓又道:“這兩位朋友,在下是認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麵,放過了他們吧!”
金靈芝雖然滿麵怒容,居然忍了下來,隻是冷冷道:“他們是小偷,你難道會有這種朋友?”
丁楓笑道:“姑娘這想必是誤會了。”
金靈芝冷笑道:“誤會?我親眼看見的,怎會是誤會?”
丁楓道:“這兩位朋友雖然不及‘萬福萬壽園’之富可敵國,但也是擁資百萬的豪富。像姑娘手裏這樣的珍珠,他們兩位家裏雖沒有太多,卻也不會太少。在下可以保證,他們兩位絕不會是小偷。”
這幾句話說得非但分量很重,而且也相當難聽了。
她號稱“火鳳凰”,脾氣的確和烈火差不多,見了這少年居然能將脾氣忍住,更是別人想不到的事。
紫袍大漢和那佩刀的已走了過來,向丁楓長長一揖。
佩刀的人道:“多謝公子仗義執言,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