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身形也展動,迎向那兩個巡邏的島奴。
他身子從兩人間穿了過去,兩人驟然覺得有人時,已來不及了。
楚留香的肘,已撞上他們的肋下。
絕沒有更快的動作,也沒有更有效的動作!
楚留香雙肘這一撞,幾乎已達到人類速度、體能與技巧的巔峰,已不是別人所能想象得到。
然後他立刻轉向那男人。
東三娘也已被這人打得跌出去很遠,這人正厲聲道:“你是誰?……”
這三個字他並沒有說完,楚留香的鐵掌已到了!
但這次,這人已有了警戒,居然避開了楚留香這一掌!
能到蝙蝠島上來的人,自然絕不會是尋常之輩。
他擰身,錯步,反臂揮出,用的竟是硬功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掌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可是他錯了!
在如此黑暗中,他本不該使出這種強勁的掌力,那虎虎的掌風已先將他出手部位暴露給敵人。
他一掌揮出,脈門已被扣住!
他更也做夢也未想到會遇著如此可怕的敵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經數十戰,當然是勝的時候多,敗的時候少,所以他到現在還能活著。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間將他的脈門扣住,忍不住失聲道:“你是……”
這次,他連兩個字都未說完,全身的肌肉已驟然失去了效用,甚至連舌頭都已完全麻痹。
一隻手已點了他最重要的幾處穴道。這隻手很輕,但卻比硬功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他也聽到有人在他耳旁沉聲道:“記住,她們也是人!”
隻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尊嚴和生命。
世上隻有蝙蝠可以憑自己的觸覺飛行。
蝙蝠飛行時,總會帶著一種奇特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觸及了別的東西,蝙蝠自己立刻就會有感應。
奇異的聲波,奇異的感應。
現在楚留香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四麵八方全是這種聲音。他知道地獄中的蝙蝠已向他飛過來。
埋伏還沒有發動,也沒有暗器射出,因為這裏還有他們的賓客,他們也根本還未弄清這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但他們立刻就會弄清楚的。沒有人能在這種絕望的黑暗中抵抗他們。因為他們已習慣於黑暗,他們的武功和攻擊在光明中也許並不可怕,但在黑暗中卻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楚留香也是人,也不例外。
所有一切事的發生都隻不過在短短的片刻間,楚留香這時若是立刻退走,或者滑上石壁,沒有人能追著他,他至少可以避過這次危機。但世上卻有種人是絕不會在危難中拋下朋友的。
楚留香就是這種人。
隻聽東三娘用最低的聲音說道:“快走,到前麵右轉……”
她隻說到第三個字時,楚留香已拉住她的手,道:“走。”
東三娘道:“我不走,我一定要找到那鼻煙壺,送給她……”
楚留香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再說話。此刻連自己的性命都已難再顧全,她卻還要找那鼻煙壺。
她像是覺得這鼻煙壺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要認為她不是呆子,就是瘋子,縱不拋下她,也會勉強拖著她走的。
但楚留香既沒有走,也沒有攔阻,他也幫她找。因為他知道她找的並不是鼻煙壺。
她找的是她已失落的人性,已失落了的尊嚴!楚留香一定要幫她找到。
楚留香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為了要做一件他認為應該做,也願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顧一切後果的,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令他改變主意。他這種人也許有點傻,但你能說他不可愛麼?
“鼻煙壺究竟找到了沒有?”
這句話是胡鐵花聽了這故事後問他的。
“當然找到了。”
“等你找到那鼻煙壺的時候,你的命也許就找不到了。”
“我現在豈非還活著麼?”
胡鐵花歎了口氣!
“你小子真有點運氣,但在那種黑暗中,你是怎麼找到小小一個鼻煙壺的呢?那豈非和想在大海裏撈針差不多?”
楚留香笑了笑,回答得很絕:“針沒有味道。”
“味道?什麼味道?什麼意思?”
“針沒有味道,鼻煙壺卻有味道……鼻煙壺跌到地上時,蓋子已跌開了,煙的味道已散開,我們雖看不到它,卻能嗅出它在哪裏。”
胡鐵花這下子才真的服了,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實在是個天才兒童,若要換了我,在那種時候絕不會想到這一點,若要我去摸,隻怕三天都找不到。”
“老實說,我實在也有點佩服我自己。”
“我知道你腦袋一向都靈,可是,你的鼻子怎麼突然也靈起來了呢?”
“就因為我鼻子有毛病,一嗅到鼻煙就會流鼻涕,所以找起來更容易。”
胡鐵花又隻有歎息。
“有時連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每次你都能在最後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用最絕的法子化險為夷,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你的運氣?”
楚留香將鼻煙壺交給那可憐的女人時,她的淚已流下,滴在他手上。這滴淚,也許比任何人的淚都值得珍惜。連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還有淚可流。
現在,她就算死,也沒關係了,她已找到了人性中最可貴的一部分,這世上畢竟還有人拿她當人,對她關心。無論對任何女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隻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隻懂得珍惜珍寶,不懂得這種情感的價值,等她們知道後悔時,寂寞已糾纏住她們的生命。
鼻煙壺雖找到了,楚留香卻還是留在那裏。他已無法走!
四麵八方都充滿了那種奇異、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地方顯然已被包圍住,既不知來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麼樣的人。
就連石壁也響起了那些聲音,他們的包圍就像是一麵網,這麵網絕沒有任何漏洞。
楚留香無論往哪麵走,都要墜入他們的網中!但他若是留在這裏,豈非也一樣要被他們找到?
他似已完全無路可走,若是胡鐵花,早就衝上去和他們拚了。
但楚留香並沒有這麼樣做。他做事永遠有他自己獨特的法子。
“他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
這屋子最多隻有兩丈寬,三丈長,隻有一張桌、一張凳、一張床。既沒有窗子,也沒有別的門戶。
這屋子就正如一隻甕。楚留香就在這甕裏。
來的人最少也有一兩百個,進來搜索的也有七八個,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根很細很長的棒子。
這支棒正如昆蟲的觸角,就等於是他們的眼睛。
這麼多人要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裏找兩個大人,簡直比“甕中捉鱉”還容易,隻要他們的棒子觸及楚留香,他就休想逃得了。
他們的棒將這屋子每個角落全都搜索遍了,連桌子下、床底、屋頂都沒有放過。
他們竟始終沒有找到楚留香。楚留香藏到哪裏去了?
他又不是神仙,也不會魔法,難道還能真變成隻臭蟲藏在床縫裏不成?何況他還帶著東三娘。
這麼大兩個人,就躲在這屋子裏,為何別人就硬是找不到?想不通,沒有人能想得通。
進來搜索的人顯然都很吃驚,已開始在拷問那可憐的女人!
“人到哪裏去了?”
“什麼人?這裏根本就沒有外人來過。”
“若沒有人來,他們三個是怎麼會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麼都沒有看見,隻聽到一兩聲驚呼,說不定他們是彼此互相殺死的。”
她聲音已因痛苦而顫抖,顯然正在受著極痛苦的折磨。
但她還是咬著牙忍受著,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實話。
突聽一人道:“死的人是誰?”
話聲很熟,赫然正是丁楓的聲音。
有人很恭敬地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趙剛,還有第六十九次巡邏的兩個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也吃了一驚。
趙剛人稱“單掌開碑”,武功之強,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連楚留香自己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間將他製住。
人唯有在急難中,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丁楓才緩緩道:“這三人都沒有死,你們難道連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麼?”
沒有人敢答話。
然後就是趙剛的呻吟聲。
丁楓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誰點了你的穴道?”
趙剛憤憤道:“誰知道,我簡直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瞧見。”
丁楓沉吟著,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將你穴道點住的?”
趙剛道:“也不知道,我糊裏糊塗就被他點住了穴道……你們難道沒有捉住他?”
丁楓道:“沒有。”
另一人道:“小人們早已將這地方包圍住,就算是蒼蠅都逃不出去的。”
丁楓冷冷道:“蒼蠅也許逃不出去,這人卻一定能逃出去。”
趙剛歎了口氣,道:“他簡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輩子也沒有遇見過出手那麼快的人。”
丁楓道:“你應該能猜得到。”
趙剛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楓道:“嗯。”
趙剛道:“誰?”
丁楓道:“楚留香!”
這三個字說出,趙剛仿佛倒抽了口涼氣,怔了半晌,才訥訥道:“你怎知道他就是楚留香?”
丁楓冷冷道:“他若不是楚留香,早就將你殺了滅口了!”
趙剛沒有再說話,臉上的表情一定難看得很。
“盜帥”楚留香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殺人,數百年來,武林名俠中,手上從未沾過血腥的,恐怕也隻有他一人而已。
這早已成為武林佳話,趙剛自然也聽說過。
他竟然遇見了楚留香,這連他自己也不知是倒黴,還是走運。
丁楓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原來的崗位去!”
有人囁嚅著道:“退?可是……”
丁楓冷笑道:“不退又怎樣?楚留香難道還會在這裏等著你們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崗位。”
丁楓道:“第七十次巡邏開始,每個時辰多加六班巡邏,隻要遇見未帶腰牌者,格殺勿論!”
“你究竟是躲在什麼地方的?”
以後胡鐵花當然要問楚留香,他當然也和別人一樣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答道:“床上,我們一直都躺在床上。”
胡鐵花叫了起來,說道:“床上?你們這麼大的兩個人躺在床上,他們居然找不到?難道他們都是死人?”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胡鐵花道:“什麼法子?難道那張床上有機關?”
楚留香道:“沒有,床上隻不過有床被而已。”
胡鐵花道:“那麼你用的是什麼法子?你難道真的變成了隻臭蟲,鑽到棉被裏去了?”
楚留香道:“你猜猜我用的是什麼法子?”
胡鐵花道:“誰能猜得到那些鬼花樣?”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其實我用的那法子一點也不稀奇……我叫她睡在另一頭,用力拉住棉被的兩個角,我拉住另外的兩個角,他們用棒子在棉被上掃過,就以為床上是空的,卻不知我們就躺在棉被底下。”
胡鐵花怔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不錯,這法子實在他媽的一點也不稀奇,但隻有你這種活鬼,才能想得出這種不稀奇的法子。”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早已算準他們絕不會想到我就躺在床上,而且,棉被拉直了,就等於在上麵又加了一層床板。”
胡鐵花道:“但那時隻要有一點火光,你們就完蛋了。”
楚留香道:“你莫忘記,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點火光的,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蝙蝠公子隻怕再也想不到這黑暗反而幫了我很多忙。”
胡鐵花道:“但他們巡邏得那麼嚴密,你又怎麼能逃走的?”
楚留香道:“他們一退,我立刻就走了。因為我知道經過那次事後,他們巡邏得一定更嚴密,但退的時候,總難免有點亂,我若不能把握住那機會,以後隻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永遠不放過任何機會。”
這正是楚留香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銘。
黑暗中,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一個人的腳步聲較重,另一人的腳步聲卻輕得如鬼魂,胡鐵花若非耳朵貼在地上,根本就聽不見。
除了楚留香,還有誰的腳步聲會這麼輕?
胡鐵花心裏隻存下最後一線希望,試探著道:“老臭蟲?”
來的這人立刻道:“小胡?”
胡鐵花整個人都涼了,連最後一線希望都完結,恨恨道:“你他媽的怎麼也來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麼?”
楚留香什麼都沒說,已走到他身旁。
胡鐵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進來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當然是自己走進來的,我又不是魚。”